2001 2.17-18 刊於世副

出航

我再也不能躊躇不去了，召喚一切的海，正在召喚我，我必得上船。¾¾紀伯倫

這封信本來是用英文寫的，然而愈寫愈急，落筆的文字趕不上澎湃的思緒與洶湧的激情，英文又非母語，有時難免表達不出完整的心意。心，愈寫愈熱，手，使不出全力，遂改成最熟悉的文字替代。

我知道妳不懂中文，只是妳拿給媽咪或爹地看，他們會樂意翻譯的。我希望妳「聽過」後，把信珍藏，想溫故知新時，找人重新娓訴我對妳源源不盡的信望愛。

昨晚電話中，妳說妳接到多家大學入學許可了，現在最大的難題是決定上哪一所大學？我為妳感到歡欣驕傲，這表示妳努力有了代價。我不是早告訴過妳，不要看輕自己，每個人都是神的玉瓶，有神恩賜的天賦，只要發掘潛能，一定可以夢想成真。

放下電話後，感傷忍不住升起！

我的小女孩長大了，就要離巢，不管我如何想留住妳，帆已揚起，將漸行漸遠！

讓妳走，我「不是脫掉一件外衣，是用我的手撕下我一層膚皮。」

大學是人生的轉捩點，是小孩長大離開家的踏板。挑戰當前，大小事也都得靠己處理，沒有親人就近支援當盾牌了，仍難抵鳥出籠的新奇雀躍；終於是個大人了。

大學生涯色彩繽紛，妳將忙著體驗獨立自主的日子，擁有更多的小圈圈¾¾課業上的、感情上的、生活上的，不會有太多的閒暇想念「舊巢」。這我完全理解，因為我也有過年少清狂如鷹展翅高飛的黃金歲月，這段只管盡情享受青春而仍不須為五斗米折腰所焙釀的甘美回憶，老年時可以爐前細酌、回味。

快樂的日子易逝，年輕人又只有現在與未來，求學結束後，緊接著就業、結婚、生子，一條條快速的單行道排列，容不得停息，更無暇回顧了；妳曾圍繞在我們身邊嘻笑玩鬧的孩提時期，彈指間成為一段遠古的歷史。

不管願不願意，妳離開「老家」愈來愈遠了！

雖然我不是妳的母親，卻有「父母心」的無奈，像自己的孩子即將遠征，滿心不捨。

一向把妳當自己的小孩，每次與妳見面總喊妳princess，然後在歡聚一日的終了，走進妳的香閨，幫妳把彩虹被蓋好，親吻妳的額頭，道聲good-night， princess！熄燈，再走出房門。每一次，我都以感恩愛憐的心情珍惜這寶貴的時光。

我無法常看到妳，見一次面開車來回十二個小時！但距離阻隔不了我們之間的愛。真愛，不需要朝朝夕夕。

愛，是種永恆存在的感覺，而那種感覺在我第一次看見妳就已滋生。

那時，妳還是個六個月大黃毛稀疏襁褓中的嬰兒，轉眼間，已成為一位亭亭玉女。即使我們相見不易，我仍有幸參與妳些許成長；看著妳從提個大尿布包穿著妳爹地的大皮鞋假裝要出門購物小不點可愛的模樣，到不久前大禮堂內雲髮高挽台上演奏雙簧管投入端莊的美姿。點點滴滴，我都裝在珍藏的「時間寶瓶」中，不時拿出來細數。

最窩心的是妳對我與阿斐也滿懷深情，每年妳都與其他兩位手足爭著要來我們這裡過暑假。昨晚妳提到為了申請大學筋疲力竭，好想有個break，想來波城度個長週末。我說機票很貴呢！妳不要我擔心，說妳存好機票錢了。我知道妳在課餘打工，都是基本工資的血汗錢，竟然願意花在我們短暫的相聚上。妳那單純濃郁的愛，讓人感動！

對別人總是全心全意對待的妳對自己卻沒有信心。妳是顏家下一代唯一的女生，掌上明珠，依然沒有安全感。有一次妳跑來問我說妳父母最愛妳哥哥，我與阿斐則疼妳弟弟，妳卡在中間，可有可無？！

問妳哪來的謬論？妳說出自手足！

妳怎麼可以輕信手足的捉弄？最讓人心疼的是，我知道妳確實當真，因為那時的妳十四歲了，不是亂開玩笑的年齡了。

難道妳感覺不出我濃烈的愛？妳若翻閱舊照，就會發現妳第一次坐在大人肩上的對象就是我。當時的我笑得好開心，把妳舉得高高的，妳是我的小天使、小太陽，我只想把妳捧上天。又十六年來，我們哪一張合照，我不是把妳緊緊攬在懷中呢？我或許不常在妳身旁，相片留下見證。

每次見面，我都讓妳靠在身上，輕撫妳濃密的細髮和若貓拱起的背脊，即使妳早比我高大了，猶任妳枕在腿上，麻木了也不作聲；一切盡在不言中。

你們手足三人都是我的最愛，我不偏愛手或足，更不可能單單忽視妳。

其實因妳是女孩，我反而暗察妳的需求。有一次剛上國中的妳從圖書館借回通俗的少女幻想言情小說。為了引導妳閱讀的方向，我與阿斐開兩三個小時車專程買回來幾十本世界名著，一一在書中留字表達期望關愛。我們不是有錢有閒，是有「愛」。

我知道妳沒有安全感多少出於對自己東方式的長相身材沒有信心。妳從小生長在白人世界，周遭都是老美女孩，高挑美豔，難免相形見絀，自覺醜小鴨難成天鵝。這是橘子與蘋果相比啊！何況，美不在外表，美是表現出來的生命，是燃燒的心，醉人的靈魂，而這些正是妳的特質，是妳努力為自己雕畫出來最美麗的身影。

當然，妳之所以成為今日每個人眼中清純的妳，也必須感謝父母，是他們隨時隨地伸手助妳雕塑上色。所以，不要懷疑父母的愛。我不否認長子在父母心中的地位，他是父母第一個愛情結晶，「曾」是全部的世界，只是子女相繼出世後，每個小孩即享有平等的地位，都是骨肉至親。

妳曾埋怨妳父母為甚麼不能像我一樣輕言細語笑口常開。傻女孩，我們久久見一次面，又多在輕鬆假日，我不必天天與妳住在一起，領教妳青春期不穩定的心情，自然沒有摩擦，能以最好的面目待妳。我這個「週末父母」天高皇帝遠，不像妳父母每日與妳短兵相接，不戰也難！

不管如何，我必須感謝妳的厚愛，讓我有機會愛妳，而有我今日的依戀，捨不得我的小女孩長大，展翅飛翔，尋找自己的天空。

足以安慰的是，我相信妳的天空是無止境的。很多次我們躺在沙發上聽妳談論夢想，從春風化雨的老師，到懸壺救世的醫生、維護正義的律師。無論妳選擇甚麼都會很成功的，因為妳是個善良有愛心聰明的好女孩。

昨晚妳為了不知選擇哪一所學校猶豫不決，問我意見？

書，是妳要念的，路，是妳要走的，妳必須自己做決定。我只能告訴妳「aim high」，但一定要有興趣。所以，靜心禱告，求神給妳智慧的心，了解妳的能力、興趣、志向。神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

也記得父母的心血，尤其妳父親讓你們生活寬裕，他水上鴨子游得輕鬆，水下雙足賣力。妳上大學後，他負擔更重了，每年兩個小孩的大學費用不易，決定念甚麼後，要全力以赴，不負父母辛勞。

妳是高掛在樹上光燦的金蛹，「閉殼是沈靜的渾圓，出殼彩翼翻飛」。妳將是五彩的飛蝶，Sky is your limit。

妳也是弦上待發的箭，我們這些舊巢的人是弓，祈求神這位大射手引領妳看清無限旅程上的目標後，以祂雄偉的臂力彎曲長弓，送妳射向遠方。

浩瀚的海在召喚妳了，帆已起，等風來，就要啟程、出航。雖然我們的「雙眼將為了渴望妳的身影酸痛」，甚至暗地落淚，我們的愛不會束縛妳。「聲音不能攜帶賜它羽翼的舌與唇，必得獨自尋覓蒼空。蒼鷹也得孤獨飛掠太陽，不帶走牠的巢。」我們有的只是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