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交好友在Skype上呼叫我。 連上線後, 她迫不及待的問: 「妳這一輩子裡, 有沒有覺得對哪個人很抱歉, 很想從臉書裡把他找出來對他說一聲對不起?」

她無厘頭的話讓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好一會兒, 才打趣的說: 「嗯…妳是說以前在工作上妳以卑鄙的手段搶了別人的昇遷機會, 現在良心發現了?」知道心地善良連螞蟻都不肯捏死的好友絕對不會幹這種事。

「唉呀! 妳知道如果我是這種人, 現在早就是公司的副總了! 別開玩笑啦! 」

的確, 一個單身女子在商場裡混, 如果心不狠一點, 手段不圓滑點, 很難出人頭地。 她聰慧和善, 幽默機智, 但十幾年來仍然只是個小主管。 老闆說她沒野心, 不肯積極勇猛的往上爬, 空有一副好頭腦, 遇到你死我活的鬥爭場面, 只是笑笑搖著頭放棄自己的權利。 但好友並不在乎老闆怎麼說。 對於她, 晚上能安心睡覺比什麼都重要。

「昨天晚上夢到一個小學同學。 三十多年沒再見面, 連名字都不太記得, 但她竟然在我夢中出現。 好奇怪! 」她納悶的說, 「我們同班了六年但沒啥交情, 因為覺得她太完美無瑕了, 長得漂亮, 功課好, 永遠和氣有禮。 但我對她就是覺得很有距離感, 所以沒有玩在一塊兒。 到小學四年級時, 她搬到我家附近, 我們和其他住在附近的同學一起搭公車上學, 所以比較熟悉。 奇怪的是, 她很喜歡到處跟著我, 不知道為什麼耶! 那時我的死黨轉學, 沒有其他的朋友, 就暫時和她走在一起。 但一直都覺得很累呢, 玩什麼遊戲讀什麼小說都要我出主意, 她只是點頭應和。 後來隔壁班的女生轉到我們班上來, 被老師安排坐在我旁邊, 那個女生和我一樣愛笑愛鬧, 我們就變成好朋友了。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逐漸疏遠她, 因為覺得她實在太沒趣了。 她好像很難過呢, 仍然跟著我一段時間後才放棄…。

「嗯, 讓我想想…噢! 這種事在小孩子間很普通呀! 妳為什麼那麼介意呢?」我不解的問。

「因為我一直記得她憂怨的眼神…」好友緩緩的說。

她的話, 忽然打醒了沒很專心聽她講話的我, 因為那對憂怨的眼神, 我上個禮拜才看到過…。

女兒小學的死黨凱莉是患有高功能自閉症候群的小孩, 聰明絕頂, 但人際關係不佳。 女兒有言語遲緩症, 這也歸類於高功能自閉症候群。 兩人小學時因為思考邏輯類似, 喜好也一樣, 所以一拍即合, 從此形影不離了五年。

剛升上十年級的女兒從年中開始似乎一夜間開竅, 生活起居完全自理, 起床時也不必我死叫活叫直到發火。 學校功課忽然進步很多, 家裡進出的小孩也加入了幾個生面孔。 我慶幸女兒終於走出自閉症候群的陰影, 這幾年的辛勞總算看到成果。

家中以往的常客凱莉逐漸很少出現, 好奇的問女兒怎麼回事, 女兒聳聳肩說凱莉選修的課和她的完全不一樣。 沒有共同的課程, 在學校難得碰上面, 而且兩人的中飯時間也不一樣。 所以很久沒說上話了。

我不以為意, 直到凱莉上星期來我家敲門。

很高興看到凱莉, 我忍不住擁抱她, 即使知道自閉症的小孩不喜歡別人觸碰,「對不起, 我太久沒看到妳了, 很想念妳, 所以想給妳一個擁抱, 請姑且忍耐一下好嗎?」我笑著對她說。

凱莉的身體雖然在我的擁抱下自然僵硬起來, 但她臉上的笑意告訴我她也很高興看到我。

「妳是來找珊的吧? 她還沒回來, 要不要進來等她?」我引著凱莉走進客廳, 「肚子餓了沒? 要不要吃些起士抹餅乾?」三點多下課後, 這些小孩們都和餓鬼一樣來我家搜冰箱。

「謝謝妳, 我自己來。」凱莉有禮的回答。

回到書房做自己的事, 我把凱莉留在客廳寫功課。

沒一會兒女兒回來了, 她似乎沒有很高興看到久違的凱莉。 兩人反常的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 我好奇的拉長耳朵聽著。

「凱莉, 我覺得我們已經各走各的路了, 就不要再在一起了吧。 妳不再喜歡我的漫畫書卡通和電動玩具, 妳和我沒有共同話題, 我不知道和妳在一起我們能做什麼…」女兒直截了當的說。

我驚訝的丟開手中的工作, 想到客廳阻止女兒如此無情的傷害從小在一起的玩伴。

「我們可以找其他的書看, 妳也很喜歡玩tumblr呀! 在tumblr上我們有很多共同朋友呀!」凱莉急切的想挽回女兒。

但女兒仍然無情的說:「妳在tumblr的話題讓我覺得很怪異, 我不喜歡看妳po的東西。 上次我邀請妳分享我喜歡的文章, 妳也沒分享。 我覺得我們已經分道揚鑣了。」

凱莉的自閉症情況比女兒嚴重, 她的母親早逝, 父親長時間在曼哈頓上班。 平常下課後, 凱莉如果沒趕上校車, 就來我們家待著。 逢到她爸爸要出差, 就讓凱莉住在我家, 三五天到一個星期是常事。 心疼凱莉是個沒媽媽的小孩, 我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帶。

不忍見女兒繼續傷害凱莉, 我走進客廳。

「怎麼回事?」我問, 看著凱莉兩眼充滿淚水, 一臉的不解和憂怨, 讓我心裡絞痛起來。

「媽咪,我也很不願意告訴凱莉, 但我必須對她誠實…我, 我覺得我們已經沒有共同興趣了。 我的朋友不喜歡她, 我不能處處帶著她和我的新朋友在一起。 所以, 所以我要凱莉去找她自己的朋友, 不要處處跟著我…」女兒似乎知道自己理虧, 聲音越來越小。

看過許多兒童心理的書籍, 但沒有一本書告訴我該怎麼處理這種事件。 女兒的行徑雖然在青少年中很普遍, 但直覺告訴我只要傷害到別人就是不對的。

「凱莉不僅是妳的朋友, 她也是我的朋友, 妳不能禁止她來我們家玩。 妳們從小就認識像姐妹一樣, 怎麼可以說沒有共同話題就不來往了? 何況這種決定必須是雙方都想要這麼做才可以做, 否則就有一方會受到傷害。 妳這麼做是不對的, 而且長大後會後悔的!」我有些動氣了。

女兒低著頭, 小聲的嘟噥著:「可是我的朋友不喜歡凱莉, 他們不讓我帶她去和他們一起玩。」

女兒的新朋友都是愛打電動玩具的男孩子, 每次他們湊在一起, 就是打電玩打到雙手麻木或家長發火沒收主機。 凱莉是不愛打電玩的, 和他們在一起必定彼此都覺得無趣。

「妹妹, 妳花在電玩上的時間也太長了。 暑假時我不和妳計較, 開學後就不能這麼玩。 妳必須把打電玩的時間減少, 其他時間花在寫功課和唸書上。下課後凱莉如果沒趕上校車, 就仍然來我們家, 妳也必須按時回家。 然後妳們一起寫功課, 等功課做完了吃了晚飯, 凱莉的爸爸就會來接她回家。 那時妳可以到新朋友家打一個鐘頭的電玩。 這是我的底線, 沒得商量的。」我堅持的說。

凱莉低著頭, 眼睛裡仍然飽含淚水:「我不想強迫珊做她不想做的事。 如果她不想和我玩, 就不必和我玩, 我了解的, 真的沒有關係…」

我看著凱莉, 再盯著女兒, 想看她沒良心到什麼程度。

「我們可以一起作功課。」女兒緩慢的點頭說。

確定衝突暫時解除, 我回到書房繼續做我的事, 但心裡怎麼都不對勁。 知道我的解決方式只能維持一段時間, 根本的解決之道是替凱莉找新朋友, 但人際關係一直是她的弱點, 這麼些年來她只有女兒一個朋友, 結交新朋友談何容易? 打開電腦連進tumblr 網頁, 找到分享凱莉文章的名單, 其中兩個名字, 潔西和麥修, 是看過的, 他們應該是凱莉班上的同學。

簡單的做了晚飯, 招呼孩子們坐下:「凱莉, 下個星期妳爸爸又要出差, 妳得來我們家住四個晚上。 我在想, 妳要不要邀請潔西和麥修來我們家玩? 珊可以留下來一起玩, 要不然她可以去找她的朋友打電玩。 我把客廳讓給你們, 並準備一些零食點心, 隨你們想看DVD聽音樂或聊天。 送他們回家前, 我帶你們一起去鎮上的冰淇淋店吃冰淇淋, 好不好?」

聽到吃冰淇淋, 凱莉眼睛一亮:「真的呀? 那我明天上學時去問問他們, 妳真的讓我請朋友來妳家玩? 我從來沒有請過同學去我家玩。 我爸爸不讓我…」

知道凱莉的家雖然寬敞, 但單身男人帶著一個女兒住在那兒, 髒亂情況我是見過的。

「請把我們家當成妳的家, 我也很想認識妳的朋友。 告訴我他們喜歡吃什麼零食, 我會準備。」我微笑著說。

一直在旁聽我們講話的女兒忽然開口﹕「麥修喜歡吃加了醋和海鹽的馬鈴薯片。 我經常看他帶來學校吃。 潔西喜歡吃夏威夷堅果白巧克力餅乾, 她在tumblr上提到好幾次。 凱莉, 我可以留下來幫你們準備DVD和遊戲機。」

很高興女兒也想促成凱莉和朋友的聚會, 要她們兩人寫下一個單子好讓我明天去超市採購。 一次聚會不會讓凱莉交到朋友, 但兩三次下來, 相信她一定能找到志同道合的玩伴。 很清楚要凱莉走出自己的圈圈去結交朋友, 大人們必須在旁不著痕跡的使些力才行。

晚飯後不久, 凱莉被她爸爸接回家。 女兒擁著我說,「媽咪, 謝謝妳。」

「寶貝, 不用謝我, 我只是想讓妳長大後不後悔。 現在妳無意中傷害了人, 看起來好像沒怎麼樣。 明天就忘記了。 但等妳年紀大些, 回憶起這些往事, 會讓妳難過得睡不著覺的。 懂我的意思嗎?」

女兒似懂非懂的點著頭。 我知道她現在無法了解, 但只要記得別傷害別人就行了。 我這個做媽媽的, 能讓她少做一些以後讓自己後悔的事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