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吳安琪  攝影:曾福強  報導 
 
滷味老闆毛彥人：「我自我介紹的時候，都跟人家說本名姓毛叫彥人，可以叫我小毛，看是不是人如其名，永遠都記住我。」

其實會讓人記住毛彥人的，不只這一把鬍子，看看他的廚房，處理豬皮，居然會用到洗衣板。毛彥人：「我燙過之後，它的毛細孔撐開之後，它的毛細孔裡面的髒東西我們還是要把它洗乾淨，這樣子的話，豬的腥味才不會有。」

水龍頭沒關，也不是忘記了。記者：「你們在浸泡的時候，也還是用流動的水？」毛彥人：「沒有錯，還是要。」記者：「不是放一盆冷水？」毛彥人：「沒有、沒有，這樣子的東西，絕對不會乾淨，而且主要是因為你要讓水溫保持涼涼的，對，這樣子，對，你的食材才不會變質。」

後來發現豆干、花生等等，其他食材也是比照辦理。毛彥人：「你東西有處理乾淨的時候，你在滷製的時候，自然不會有它的異味。」

毛彥人太太曹雅媚：「因為我們的東西都用老滷滷製，所以一定要乾淨，老滷裡面才不會有雜質，對，我們的老滷才可以保存，有雜質的老滷就不及格了。」

小毛夫妻倆對雜質的定義，可不是一般的嚴格，剛剛燙過刷過的豬背皮，接下來要刮，一點油脂都不留。毛彥人：「真正的豬皮去油，全都都去完、乾淨的，站在這樣子會有透明的，可以透光。」

毛彥人展示清透豬皮，開心著，要是師父還在世的話，也就是這麼要求了，毛彥人的滷味，是20年前跟台北一家五星級飯店的大廚學來的。毛彥人：「就是以前小時候，家裡面很窮嘛，需要去打工賺學費嘛，也不知道去做什麼啊，就想說朋友就介紹我去飯店裡面跑龍套打雜，那時候14、15歲啊，就去打雜，就認識我這個師父。」

不過大師的教導很玄，沒教配方，沒給秘笈，只帶著當年的小毛頭試味道、記味道。毛彥人：「他告訴我要學到我滷味的精髓，一定要有三不，不抽菸、不喝酒、不嚼檳榔。」

毛彥人把師父的三不記下來了，只是年輕人不免想多闖蕩，他退伍後先去做起雞隻批發的生意。毛彥人：「喔，那個是非常武市的人，武市的生意不好做啦，人家還在睡覺，半夜還在睡覺的時候，2、3點還在睡覺，被窩『喔喔睏』，睡正熟的時候，我就要起床了，等到人家要起床上班的時候，我已經先忙，我就已經先忙了一會，全身都濕透了，然後再開始到市場，第二戰場再開始了，那個是非常拚的啦！」

年輕人拚是應該的，只是老天爺很快給毛彥人出了不同功課。毛彥人：「可能是太累，就是發燒的徵狀嘛，想說可能是太累，睡個覺醒來就好，結果不對啊，高燒很多天都沒有好。」

曹雅媚：「後來跑去掛急診，醫生就把他轉台大嘛，他自己也覺得很納悶，我才感冒，你就給我打個針、吃個藥，為什麼給我轉台大。」

毛彥人本來一直是健康寶寶的，念書時還一度是游泳校隊。毛彥人：「當年健保在開辦的時候，是要那種健保卡的，要蓋章的，我都是A卡欸，我都沒有蓋過章，蓋第一個章就血癌，哇塞！」

算一算毛彥人那時才21、22歲，好大一個晴天霹靂，當頭砸下，醫生要他立刻住院化療，他還有些回不過神。曹雅媚：「我也是後來照顧他之後才知道，其實血癌分很多型，那他這個叫ALL，是急性淋巴性的，跟那個誰...郭台銘的弟弟，郭台強是同一個型啦！」

毛彥人：「我那個時候進到醫院的時候，我連續瘋了1個月，人家差點把我當神經病關起來，我只要看到醫生、護士我就罵，都發脾氣，我就會發脾氣啦，會亂罵，我整個人把我自己封閉起來，因為我人生才即將開始而已啊，給我得這個病，好像沒有未來的感覺。」

那是13年前的事了，毛彥人後來能靜下心來，接受醫生的治療，還靠當時附近病房有位血癌病友，把他的理智勸了回來。毛彥人：「他跟我講，當年的他也是這個樣子，他可以體會我的心情，他說但是我們都已經病了，能夠怎麼辦呢，他說你痛苦地活一天也是活，你高高興興地活一天也是活。」

老天爺可沒規定得了絕症，只能痛苦等死，毛彥人選擇高興過日子，他的豬皮捲也要讓人看得高高興興，剛剛費了好大功夫的豬皮，還要加一道工。毛彥人：「我們捲起來之後，下去滷之後，它會定型，定型呢，它的那個老滷汁才會吃得進去。」

好吃之外，還會有可愛造型喔，毛彥人說等做出來就知道了，不過綁這豬皮太緊不容易入味，太鬆在鍋裡很快走樣，真虧毛彥人好耐心，他說因為每一分每一秒都珍貴，既然要做事，就要用心做。毛彥人：「在當年同期的這些病友當中，全部都死光了，只剩下我了，所以有時候我心裡，會想一個問題，什麼時候輪到小毛還不曉得，所以現在我很珍惜跟我的朋友在一起，我跟他們說，現在我們可以聊到天講到話，喝個下午茶，吃個飯啦，我都很珍惜這次的緣分。」

當年的滷味師父，那時候已經過世，傳授滷味的緣分，就靠毛彥人憑味覺記憶重建了。毛彥人：「我曾經為這個滷包快得憂鬱症，晚上都睡不著覺，一直想，奇怪，差那個味道，到底差在哪一個藥材，找...再抓，你找到那個藥材的時候，又沒有辦法一次把那個比例抓到準，還要再試再試。」

而這種時候，毛彥人說臥床養病就變成恰恰好的事，因為躺著大把時間，讓他好整以暇慢慢想，而當年師父雖然沒說配方，一些關鍵動作也沒藏私，像滷包中藥要先文火炒過，才更有香氣，接著別忘了辛香料也要炒。毛彥人：「有的人想這有甚麼了不起，就大火拌一拌、炒一炒，炒出香味就行，不對，那個炒就會有焦氣。」

所以也是用文火慢慢來，因為用的蔥、薑、蒜、洋蔥都精挑過，品質夠好，慢慢炒，香氣也自然濃郁。記者：「那這樣料就可以放下去？」毛，彥人：「不可以，還不行，對，我們要等它煮滾之後，我們還要煮滷水讓我們的蔥、薑、蒜味道，跟滷包的味道，融合到我們的老滷汁。」

本來以為滷味就是把食材跟醬油、糖、香料一起煮，再簡單不過，在毛彥人的廚房發現完全不是那回事。毛彥人：「那個時候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她說，喔你真的不是普通的龜毛，是不是因為你姓毛的關係，所以你特別龜毛啊，但是我的太太，對於家庭的打理是一流的龜毛，一流的一流的，史上無人能比啊！」

因為甚麼東西一用完，她就要立刻清洗甚至消毒，其實毛太太曹雅媚的勇氣，也少有人能比，她跟毛彥人本來是朋友，可不是男女朋友，不過毛彥人一次大發病，她基於朋友道義，在醫院接下照料棒子，也就開始了這段特別的姻緣。

毛彥人：「不是很多女孩子會想說嫁給一個沒有希望，健康沒有希望的男人，她們不會怕嗎？她說不會，為什麼，我說為什麼，她說誰先走那條路還不曉得，哪一天也許是我意外了，哪天我出門被車撞死了也不一定啊，也許她出車禍了，或者是幹什麼了，世事難料，那時候她真是點醒我了。」

曹雅媚：「你在這一輩子中，你可以找到了解你或是跟你處得來的人，這個機會並不是時常有。」

後來知道原來曹雅媚之前有過一段婚姻，結果是被前夫深深辜負，而毛彥人雖然病著，卻病出細膩體貼的心，兩個人就從癌症病房開始，攜手面對各種身體與心理的考驗，毛彥人這幾年陸續有3次大發作。毛彥人：「就是胸口痛，胸口痛到不行，前胸痛到後背。」

每次一進醫院，就是1年的住院治療。毛彥人：「你聽他在講很輕鬆，其實那過程很痛苦，血球下降的那個過程，還有抽骨髓，那是非常，那骨髓我都抽胸部啦，沒有在抽(臀部)。」曹雅媚：「一隻鑽子打進去要鑽，鑽透那個骨，再抽裡面的血。」

至於化療之後，噁心、疲倦、嘴破等等副作用，曾讓他1個月內暴瘦20公斤。毛彥人：「我也許一碗的稀飯，一小碗稀飯，我大概吃2個小時，那個時候的我真的就含淚在吃東西啦，多可憐，自己把自己的嘴巴扳開這樣，這樣子吃，現在想到也覺得自己怎麼那麼神勇，做男人最神勇的一次，就是在醫院。」

這股神勇，毛彥人說是來自不服輸，後來更是為了老婆、孩子，能活著，為什麼要放棄？毛彥人：「換一個角度去想一想，得了這個病還真的蠻不錯的，因為已經可以體悟到，很多人沒有辦法體悟到的人生經歷，等於老天給我一個很好的禮物啦！」

而當年師父諄諄告誡的三不，原來也是冥冥注定的禮物。毛彥人：「曾經(味覺)有一度被破壞到 ，那個時候我很沮喪，那個時候我就一直跟我醫生討論，說我到底怎麼樣，我味覺才會恢復，他說你有沒有抽菸、喝酒、嚼檳榔，我說沒有，那還好，你還有機會。」

而原來師父當年沒特別傳授滷汁配方，是因為那個比例，數字是會變的，煮了這麼一陣子，滷汁已經充分吸收了，藥材跟辛香料的香氣，可是嘗一口，滋味淡薄無力，接下來怎麼呈現老師傅的古早味，就要靠毛彥人的舌頭跟經驗。毛彥人：「兩匙糖。」

調味料就醬油跟二砂兩種。毛彥人：「半匙、一匙。」

這樣兩匙、半匙，一碗、半碗的，每一鍋大概都要細細調個5分鐘以上。毛彥人：「過頭就沒解，但是不夠可以加，我永遠不會去調到那個超過的那個量，我慢慢加。」

要達到的是一種濃醇甘香的境界，而且因應要滷的食材不同，每一鍋調出來的味道不太一樣，毛彥人這樣一鍋一鍋攪著，曹雅媚也忍不住笑，換個古裝就像煉丹道士了，其實毛彥人也真是用身體，讓他的醫療團隊增加更多對血癌的認識。

毛彥人：「像我所有的檢體、檢驗報告，他們都已經把它拿來當教他們新一代的醫學系的學生，對啊，只要提到我，他們的學生沒有一個不認識，只要遇到我住院，住到醫院去，我人還沒有進去，名字先進去了，他們每一個人都『啊，他終於要進來了，我們來看看他的廬山真面目』。」

現在毛彥人還是固定2個月去化療一次，然後帶回一包又一包的藥。毛彥人：「喔，吞這個藥，我大概在吃藥的巔峰期，一天要吃4、50顆藥，我吃得都快哭出來了，4、50顆藥相不相信，類固醇就20顆了嘛，一天類固醇就20顆，其他零零散散，加一加也有2、30顆。」

毛彥人常笑自己外表看來壯壯的，裡面「整組壞了了」。毛彥人：「我都跟現在很多人講，事業要拚，賺到的錢很多啦，但是超出自己體力範圍去賺那麼多錢，最後還是給自己買藥吃啦，真的，我賺來的錢都花在我自己買藥吃的方面。」

如今病著，知道幸福不靠錢來買。曹雅媚：「我時常都跟他鼓勵說，我真的很感恩啦，我們有房子住，你看有那麼漂亮的花園，對不對，然後有一個事業，然後因為這個事業，交到很多好朋友喔。」

要能交朋友的滷味，一步一步，真要不厭其煩，煮滾了還不算好，得耐下心浸泡。毛彥人：「肉品要30個小時，放在這邊最少喔，豆干要24小時，對，最少，冷泡完之後出鍋，不可以馬上切，也不可以馬上賣，要經過冷藏、冰鎮，冰鎮完之後拿出來再裁切。」

看到毛彥人在做手部柔軟操，就是滷味冰夠了，可以切了，他的滷味也真不是機器伺候得來的，像是這個蜂巢豆干，一壓，甘香滷汁像泉水般湧出，豬背肉則軟嫩入口即化，至於看著很可愛的豬皮捲，隨著解凍度不同或Q彈有嚼勁，或讓人有吃肉凍的感覺。毛彥人：「她(客人)說我兒子不吃豬皮啦，我說我們要不要打個賭，你兒子絕對會吃，我跟他說這鹹果凍，結果吃了之後，我說好不好吃，嗯，好好吃喔，媽媽那個不是豬皮，那個真的是鹹果凍。」

就是這樣的時候，讓毛彥人邊做滷味邊抗癌的生活，多了幾分趣味。毛彥人：「一口熱騰騰的湯麵，一口涼涼的滷味，那個口感極佳，或是像冬天你有吃麻油雞啦，吃甚麼藥燉排骨、藥燉土虱，拿來配也很好吃，是不錯的選擇。」記者：「是你自己的心得嗎？」毛彥人：「不是不是，這個是新竹科學園區的人的心得。」記者：「有跟你說喔？」毛彥人：「有，他們在臉書上宣傳。」

說說笑笑當中，漸漸會忘記毛彥人生著重病的事，只是這樣一整天採訪，對他的體力還是造成負荷吧，後來他越咳越厲害，毛太太說其實毛彥人前幾天就有些咳，有時半夜怕她擔心，還會躲到房間外咳。

曹雅媚：「有時候他都會突然這樣問我，哪天我不在的時候，你會怎麼辦，你滷味的生意要不要繼續做，你要怎麼過日子，我說...我都其實坦白講，你說不去想是騙人的啦，我也盡量不要去想這個事情啦，因為你去想這個事情喔，你會很難過，所以我盡量不要去想，人生哪，很難講，所以我都跟他說，老公，我都跟他講說，誰要先走都不知道，但是老天爺既然讓我碰到了你，然後緣分讓我們在一起，我們就好好把握這個機會，那當然我說如果你先走了，我會想你啊，滷味是你最喜歡的，我會堅持下去，我就一個人慢慢做。」

不過現在還是兩個人，毛彥人盡最大力量把這個時光延長。毛彥人：「我的座右銘只有一句話『I never say no』，當我要倒下去的時候，我都跟我自己這樣講，當我每次發燒40度的時候我要昏倒了，我要打退燒針、吃退燒藥的時候，我都跟我自己講I never say no，我希望透過今天的這個採訪，我很希望跟我一樣的病友們都不要灰心，一定可以有你們自己的一片天，就像我一樣。 」

這片天也許不是每天晴空萬里，不過毛彥人夫妻攜手，用這些冰得好吃的味道，讓自己成為溫暖陽光。

滷味老闆：毛彥人（小毛） 人生的事情真的很難講，祝福他們夫妻能夠長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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