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離開西海岸,多年來,所有關於海洋的話語以及海岸的記憶,都像是浸泡在失去了音樂的撫慰,也無法吶喊的黑夜一般。那些寫在西海岸的回憶,令我失去時間感的日夜顛倒,以及所謂「我們是有意義的」這樣的信念,有如一條一條的刻痕,深刻,卻不得不被過度壓抑的現實漸漸磨蝕、散去。我的回憶裡面,屬於海岸的那一個部分,不再貼近我的身體,失去鼓聲咚咚清晰的聲響,我只能聽見那漸漸模糊、反覆的節奏,波麗露般「轉圈圈,轉圈圈」。
海岸,另一個世界,我依據不同的規則而行動,說是「行動」,也只不過是依著既有的海岸規則轉圈圈罷了。睡眠不足的暈眩,沉重地糾纏逐漸失去作用的腦袋,但是我不會遺忘對自己承諾:「不論如何,日夜再怎樣顛倒,規則再如何無理,這是我暫時的寓所,我還是可以期望未來的寓所…」儘管是被深深鎖在現實底下的承諾。
漸漸地,當靈魂似乎可以委身在過於壓迫的精神內,我才能開始感到舒適,像寄居者,或者像不斷疲累著的浪人,倒臥在一片午後陽光曬過的乾草堆一般。這樣的世界,微風輕吹,身體就開始搖擺、旋轉,自在開來。對於這種現實與心靈斷裂的處境,慢慢地,不再有任何掙扎的表情,這對於海岸的流浪者是必要的。
我們的作息扭曲著我們對時間的意識,也轉換了欲望作用於身體的形式。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在轉圈圈的生活裡,似乎重新取得它應有的地位,我卻分不清楚這樣微小的幸福感是真實的或是虛偽的。陽光曬著乾淨直挺的藍色制服是幸福的;擁擠的曬衣場,衣領永遠醃著昨夜的海風是幸福的;看著鞋面佈滿爬過蚵架的刮痕是幸福的,這些小小的幸福卻不足以用來抵抗那種暈眩。
我的心開始屬於黑夜了,站在黑夜的堤岸裡才能感到自己存在的時刻,卻是那樣不清醒的存在感。在東方天際線剛剛由黑轉灰,微微透出光時,我渴望一床棉被,在被窩裡維持胎兒的姿態,安靜地想念無所是事的夏天,抱著夢想離海岸遠一些。
那些被現實輾過的記憶碎片,殘留在角落縫隙裡,「轉圈圈,轉圈圈」。儘管時間改變了海岸的曲線,改變了我的容貌,改變了公路早餐美味水煎包的味道,我們共同的孤獨感卻不曾隨著往海洋的班車過去,也不曾遺忘值星官的哨音。偶而遇見那些擁有共同碎片的靈魂,海岸的老靈魂,我們才能用回憶跳一支舞,關於轉圈圈的暈眩。是的,暈眩。
轉圈圈式的行走與記憶,會有怎樣的價值?守著對未來的希望,對無知的失望,這些又能夠怎樣?那些不能夠喚回的東西,堅硬地有如南寮漁港撈起的屍體,在七月午後的烈陽下曝曬,我站在遠方的堤岸,看見死亡卻聞不到死亡的味道。我的記憶死透了嗎?在藍襯衫裡面的我,是不是還對青春有過多的期望?那些似乎值得掙扎的或是值得留戀的,總會有所改變吧!像是逐漸淡化的胎記,還會有難以磨去的印記。生活在兩個世界是一種宿命嗎?煎熬也是嗎?我自欺這一切我所不能承受的,都有關於造物者的用心,我所僭越的,以及我所隱藏的,都屬於宿命論的箴言一般牢固地咬著我的左腦。
「我所造就的一切,沒有藍圖,因為我的世界不是依照理性的規則所構築」。如此自欺,我的自戀哽在喉中,吐不出來也吞不進去,沒有任何現實可以扭曲我對我的世界的自戀,那是不斷經由意識與無意識淘洗出來的態度,就像淘金一般,只顯現出本質性的東西。本質性往往是一小顆在海岸閃著微弱金黃光芒的小沙。繁瑣的東西往往不是本質性的東西,當我們失去了本質性的東西,於是我們有了「規則」。
規則無法約束什麼或限制什麼,而是依著多數人慾望的邊界去規劃,就算荒謬透了也無所謂,然而這樣的東西,其實是等待著被破壞的。知道這一點後,我自在多了。
夜晚,除了海浪規律的聲音,我的海岸是不斷連接的,沒有厚度的圖片,像傳單一般。在每一個類似嘆息的停頓之中,我看見海岸的記憶,利刃般,優雅地插在休止符的曲線上,優雅地流著血,優雅地將一切過於煽情的膠片捲起來上鎖。若要看清現實所有的醜惡,得一個個慢慢清洗,將隱藏在背後的顯現出來,在這樣的過程中,我和一切都是以隱喻方式存在的海岸才可以緊密的生活在一起,沒有雜質。
12月,四度C的夜,蒙古來的風,越過的台灣海峽,蠻橫地往鼻孔竄,幾乎哽住呼吸。我扣上防寒大衣領口的釦子,禁不住咒罵這寒冷的岸巡作業。一股絕望啃噬甜美的幻想,我想哀求夜風留下一點溫暖,卻沒有發出聲音來,連開口的力氣都使不上來。是睡不著了。望著北方最亮的星,一陣哆嗦竄上我的背脊,宣告冬季應該就是這樣的形式啊!冷濕麻木了我的腳趾頭,埋伏鞋像是綁了鉛塊。還是要走,我的弟兄們,畢竟我們無處可去,無處可回,海岸就是我們的軌道。
越軌是我們的默契。我們躲入工寮,和一群修築濱海公路的工人聊聊無可奈何的政治,無可奈何的社會現實,以及無可奈何的現在及未來。我倚著六五式步槍,不時地摸一摸S腰帶後的彈匣,確定它沒有掉。
許多不同的世界,在工寮混在一起,酒瓶和花生殼、維士比和伯朗咖啡、美女檳榔盒和七星煙、日本女優撩撥男人慾望的聲音和零星的無線電聲…「洞三洞兩,貴台是否倒機」,「否定喔,本台持續三兩」,想確定彼此都尚未睡著。海岸依賴著無線電密語表維持著警覺,依賴著探照燈,依賴著在碉堡作愛的上兵學長。
下半夜醒來,下意識地摸摸彈匣,離開倒臥在螢幕裡的女優,回到堤岸上解讀自己的夢。夢開始進行,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態?是有了夢的真實,還是有了夢的疏離?應不應該將遙遠的夢放在現在的寄託之中?海岸的故事沒有真正的開端,也沒有真正的結束,故事會在歷史裡迴盪,用不同的樣貌去蠱惑人的心,讓迷惑者與流浪者認為:故事就是真真切切地發生在自己的身上,不在他方。所以故事不斷被書寫,以被詮釋者的角度述說著,迷亂著。如果認清海岸以及巨大的現實,屬於這一切暫時性的情緒都是虛幻的,海岸的故事本身將會成為一個美麗的記號。
以其自身轉圈圈、轉圈圈的姿勢結束,那是美好的。
喜菡文學網第二屆散文首獎
http://www.ccvs.kh.edu.tw/teacher/pon/win/2007.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