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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袁了凡四訓
立命篇
余童年喪父,母命棄業學醫,謂:可以養生,可以濟人,且習一藝以成名,爾父夙心也。後余在慈雲寺,遇一老者,修髯偉貌,飄飄若仙。余敬禮之,語余曰:「子仕路中人也,明年即進學矣,何不讀書?」余告以故。曰「吾姓孔,雲南人也。得邵子皇極正傳,數該傳汝。」予即引之歸,告母試其數,纖悉皆驗。余遂起讀書之念。孔為余起數:縣考童生,當十四名;府考七十一名,提學考第九名。明年赴考,三處名數皆合。復為余卜終身休咎,言:某年考第幾名,某年當補廩,某年當貢;貢後某年,當選四川一大尹,在任二年半,即宜告歸;五十三歲八月十四日丑時,當終於正寢,惜無子。余備錄而謹記之。
自此以後,凡遇考校,其名數先後,皆不出孔公所懸定者。獨算余食廩米九十一石五斗,當出貢;及食米七十餘石,屠宗師即批准補貢,余竊疑之。後果為署印楊公所駁,直至丁卯年始准貢。連前食米計之,實九十一石五斗也。余因此益信進退有命,遲速有時,澹然無求矣。
貢入燕都,留京一年,終日靜坐,不閱文。後歸遊南雍,未入監,先訪雲谷禪師。於棲霞山中,對坐一室,凡三晝夜不瞑目。雲谷問曰:「凡人所以不得作聖者,只為妄念相纏耳。汝坐三日,不見起一妄念,何也?」余曰:「吾為孔先生算定,榮辱死生,皆有定數。即要妄想,亦無可妄想。」雲谷笑曰:「我待汝是豪傑,原來只是凡夫。」問其故,曰:「人未能無心,終為陰陽所縛,安得無數?但惟凡人有數。極善之人,數固拘他不定;極惡之人,數亦拘他不定。汝二十年來,被他算定,不曾轉動一毫,豈非是凡夫?」余問曰:「然則數可逃乎?」曰:「命自我作,福自己求。詩書所稱,的為明訓。我教典中說:『求功名得功名,求富貴得富貴,求男女得男女,求長壽得長壽。』夫誑語乃釋迦大戒,諸佛菩薩,豈誑語欺人?」余進曰:「孟子言:『求則得之,求在我者也。』道德仁義可以力求,功名富貴,如何求得?」雲谷曰:「孟子之言不錯,汝自錯解了。汝不見六祖說:『一切福田,不離方寸;從心而覓,感無不通。』求在我,不獨得道德仁義,亦得功名富貴;內外雙得,是求有益於得也。若不反躬內省,徒向外馳求,則求之有道,而得之有命矣。內外雙失,故無益。」問「孔公算汝終身若何?」余以實告。雲谷曰:「汝自揣應得科第否?應生子否?」余追省良久,曰:「不應也。科第中人,類有福相,余福薄,又不能積功累行,以基厚福;兼不耐煩劇,不能容人;時或以才智蓋人,直心直行,輕言妄談。凡此皆薄福之相也,豈宜科第哉?地之穢者多生物,水之清者常無魚,余好潔;和氣能育萬物,余善怒;愛為生生之本,忍為不育之根,余矜惜名節,常不能捨己救人;又多言耗氣,喜歡爍精;好徹夜長坐,而不知葆元毓神。皆宜無子。其余過惡尚多,不能悉數。」雲谷曰:「豈惟科第哉!世間享千金之產者,定是千金人物;享百金之產者,定是百金人物;應餓死者,定是餓死人物;天不過因材而篤,幾曾加纖毫意思。即如生子,有百世之德者,定有百世子孫保之;有十世之德者,定有十世子孫保之;有三世二世之德者,定有三世二世子孫保之;其斬焉無後者,德至薄也。汝今既知非,將向來不登科第,不生子之相,盡情改刷;務要積德,務要包荒,務要和愛,務要惜精神。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此義理再生之身也。夫骨肉之身,尚然有數;義理之身,豈不能格天?《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逭(逃避)。』《詩》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如孔先生算汝不登科第,不生子者,此天作之孽也,猶可得而違;汝今力行善事,多積陰德,此自己所作之福也,安得而不受享乎?《易》為君子謀,趨吉避凶;若言天命有常,吉何可趨,凶何可避?開章第一義,便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汝信得及否?」余信其言,拜而受教。因將往日之罪,佛前盡情發露,為疏一通,先求登科,誓行善事三千條,以報天地祖宗之德。雲谷出《功過格》示余,令所行之事,逐日登記。善則記數,惡則退除;且教持準提咒,以期必驗。語余曰:「符籙家有云:『不會書符,被鬼神笑。』此有秘傳,只是不動念也。執筆書符,先把萬緣放下,從此念頭不動處,下一點,謂之混沌開基。由此而一筆揮成,更無思慮,此符便靈。凡祈天立命,都要從無思無慮處感格。孟子論立命之學,而曰『夭壽不貳』,細分之:豐歉不貳,然後可立貧富之命;窮通不貳,然後可立貴賤之命;夭壽不貳,然後可立生死之命。人生世間,惟死生為重,曰「夭壽」,則一切順逆皆該之矣。至修身以俟之,乃積德祈天之事。曰「修」,則身有過惡,皆當治而去之;曰「俟」,則一毫覬覦,一毫將迎,皆當斬絕矣。到此地位,則造先天之境,即此便是實學。汝未能無心,但能持準提咒,無記無數,不令間斷,持得純熟,於持中不持,於不持中持,到得念頭不動則靈驗矣。」
余初號學海,是日改號了凡;蓋悟立命之說,而欲不落凡夫窠臼也。從此而後,終日兢兢,便覺與前不同。前日只是悠悠放任,到此自有戰兢惕厲景象。在暗室屋漏中,常恐得罪天地鬼神;遇人憎我毀我,自能恬然容受。
到明年禮部考科舉,孔先生算該第三,忽考第一。其言不驗,而秋闈中式矣。然行義未純,檢身多誤:或見善而行之不勇;或救人而心常自疑;或身勉為善,而口有過言;或醒時操持,而醉後放逸。以過折功,日常虛度。自己巳歲發願,直至己卯歲,歷十餘年,而三千善行始完。遂起求子願,亦許行三千善事。辛巳生男天啟。
余行一事,隨以筆記。汝母不能書,每行一事,輒用鵝毛管,印一朱圈於曆日之上。或施食貧人,或放生命,一日有多至十餘圈者。至癸未八月,三千之數已滿。九月十三日,復起求中進士願,許行善事一萬條。丙戌登第,授寶坻知縣。
余置空格一冊,名曰《治心編》。晨起坐堂,家人攜付門役,置案上,所行善惡,纖悉必記。夜則設桌於庭,效趙閱道焚香告帝。汝母見所行不多,輒顰蹙曰:「我前在家,相助為善,故三千之數得完;今許一萬,衙中無事可行,何時得圓滿乎?」夜間偶夢見一神人,余言善事難完之故,神曰:「只減糧一節,萬行俱完矣。」蓋寶坻之田,每畝二分三厘七毫,余為區處,減至一分四厘六毫。委有此事,心頗疑惑。適幻余禪師自五台來,余以夢告之,且問此事宜信否?師曰:「此心真切,即一行可當萬善,況合縣減糧,萬民受福乎?」吾即捐俸銀,令其就五臺山齋僧一萬而回向之。
孔公算余五十三歲有厄,余未嘗祈壽,是歲竟無恙,今六十九歲矣。《書》云:「天難諶,命靡常。」又云:「惟命不於常」,皆非誑語。吾於是而知,凡稱禍福無不自己求之者,乃聖賢之言。若謂禍福惟天所命,則世俗之論矣。汝之命未知若何?即命當榮顯,常作落寞想;即時當順利,常作拂逆想;即眼前足食,常作貧窶想;即人相愛敬,常作恐懼想;即家世望重,常作卑下想;即學問頗優,常作淺陋想。遠思揚祖宗之德,近思蓋父母之愆;上思報國之恩,下思造家之福;外思濟人之急,內思閑己之邪。日日知非,日日改過;一日不知非,即一日安於自是;一日無過可改,即一日無步可進。天下聰明俊秀不少,所以德不加修,業不加廣者,只為「因循」二字,耽閣一生。雲谷禪師所授立命之說,乃至精至邃,至真至正之理,其熟讀而勉行之,毋自曠也。
改過篇
春秋諸大夫,見人言動,億而談其禍福,靡不驗者,左國諸記可觀也。大都吉凶之兆,萌乎心而動乎四體,其過於厚者常獲福,過於薄者常近禍,俗眼多翳,謂有未定而不可測者。至誠合天。福之將至,觀其善而必先知之矣;禍之將至,觀其不善而必先知之矣。今欲獲福而遠禍,未論行善,先須改過。
但改過者,第一,要發恥心。思古之聖賢,與我同為丈夫,彼何以百世可師?我何以一身瓦裂?耽染塵情,私行不義,謂人不知,傲然無愧,將日淪於禽獸而不自知矣。世之可羞可恥者,莫大乎此。孟子曰:恥之於人大矣。以其得之則聖賢,失之則禽獸耳。此改過之要機也。
第二,要發畏心。天地在上,鬼神難欺,吾雖過在隱微,而天地鬼神,實鑒臨之,重則降之百殃,輕則損其現福,吾何可以不懼?不惟是也,閒居之地,指視昭然;吾雖掩之甚密,文之甚巧,而肺肝早露,終難自欺;被人覷破,不值一文矣,烏得不懍懍?不惟是也,一息尚存,彌天之惡,猶可悔改;古人有一生作惡,臨死悔悟,發一善念,遂得善終者。謂一念猛厲,足以滌百年之惡也。譬如千年幽谷,一燈才照,則千年之暗俱除;故過不論久近,惟以改為貴。但塵世無常,肉身易殞,一息不屬,欲改無由矣。明則千百年,擔負惡名,雖孝子慈孫,不能洗滌;幽則千百劫,沈淪獄報,雖聖賢佛菩薩,不能援引。烏得不畏?
第三,須發勇心。人不改過,多是因循退縮;吾須奮然振作,不用遲疑,不煩等待。小者如芒刺在肉,速與抉剔;大者如毒蛇齧指,速與斬除,無絲毫凝滯,此風雷之所以為益也。
具是三心,則有過斯改,如春冰遇日,何患不消乎?然人之過,有從事上改者,有從理上改者,有從心上改者;工夫不同,效驗亦異。如前日殺生,今戒不殺;前日怒詈,今戒不怒;此就其事而改之者也。強制於外,其難百倍,且病根終在,東滅西生,非究竟廓然之道也。
善改過者,未禁其事,先明其理;如過在殺生,即思曰:上帝好生,物皆戀命,殺彼養己,豈能自安?且彼之殺也,既受屠割,復入鼎鑊,種種痛苦,徹入骨髓;己之養也,珍膏羅列,食過即空,疏食菜羹,盡可充腹,何必戕彼之生,損己之福哉?又思血氣之屬,皆含靈知,既有靈知,皆我一體;縱不能躬修至德,使之尊我親我,豈可日戕物命,使之仇我憾我於無窮也?一思及此,將有對食傷心,不能下咽者矣。如前日好怒,必思曰:人有不及,情所宜矜;悖理相干,於我何與?本無可怒者。又思天下無自是之豪傑,亦無尤人之學問;行有不得,皆己之德未修,感未至也。吾悉以自反,則謗毀之來,皆磨煉玉成之地,我將歡然受賜,何怒之有?又聞謗而不怒,雖讒焰薰天,如舉火焚空,終將自息;聞謗而怒,雖巧心力辯,如春蠶作繭,自取纏綿;怒不惟無益,且有害也。其餘種種過惡,皆當據理思之。此理既明,過將自止。
何謂從心而改?過有千端,惟心所造;吾心不動,過安從生?學者於好色、好名、好貨、好怒,種種諸過,不必逐類尋求;但當一心為善,正念時時現前,邪念自然污染不上。如太陽當空,魍魎潛消,此精一之真傳也。過由心造,亦由心改,如斬毒樹,直斷其根,奚必枝枝而伐,葉葉而摘哉?
大抵最上者治心,當下清淨;才動即覺,覺之即無;苟未能然,須明理以遣之;又未能然,須隨事以禁之;以上事而兼行下功,未為失策。執下而昧上,則拙矣。顧發願改過,明須良朋提醒,幽須鬼神證明;一心懺悔,晝夜不懈,經一七二七,以至一月二月三月,必有效驗。或覺心神恬曠,或覺智慧頓開,或處冗遝而觸念皆通,或遇怨仇而回瞋作喜,或夢吐黑物,或夢往聖先賢提攜接引,或夢飛步太虛,或夢幢幡寶蓋,種種勝事,皆過消滅之象也。然不得執此自高,畫而不進。昔蘧伯玉當二十歲時,已覺前日之非而盡改之矣。至二十一歲,乃知前之所改,未盡也;及二十二歲,回視二十一歲,猶在夢中,歲復一歲,遞遞改之,行年五十,而猶知四十九年之非,古人改過之學如此。吾輩身為凡流,過惡蝟積,而回思往事,常若不見其有過者,心粗而眼翳也。然人之過惡深重者,亦有效驗:或心神昏塞,轉頭即忘,或無事而常煩惱,或見君子而赧然消沮,或聞正論而不樂,或施惠而人反怨,或夜夢顛倒,甚則妄言失志,皆作孽之相也。苟一類此,即須奮發,捨舊圖新,幸勿自誤。
積善篇
易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昔顏氏將以女妻叔梁紇,而歷敘其祖宗積德之長,逆知其子孫必有興者。孔子稱舜之大孝曰:「宗廟饗之,子孫保之」,皆至論也。試以往事徵之。
楊少師榮,建寧人,世以濟渡為生。久雨溪漲,橫流沖毀民居,溺死者順流而下,他舟皆撈取貨物,獨少師曾祖及祖,惟救人,而貨物一無所取,鄉人嗤其愚。逮少師父生,家漸裕,有神人化為道者,語之曰:「汝祖父有陰功,子孫當貴顯,宜葬某地。」遂依其所指而窆之,即今白兔墳也。後生少師,弱冠登第,位至三公,加曾祖、祖、父,如其官。子孫貴盛,至今尚多賢者。
鄞人楊自懲,初為縣吏,存心仁厚,守法公平。時縣宰嚴肅,偶撻一囚,血流滿前,而怒猶未息,楊跪而寬解之。宰曰:「怎奈此人,越法悖理,不由人不怒。」自懲叩首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哀矜勿喜;喜且不可,而況怒乎?」宰為之霽顏。家甚貧,饋遺一無所取,遇囚人乏糧,常多方以濟之。一日,有新囚數人待哺,家又缺米,給囚則家人無食,自顧則囚人堪憫。與其婦商之,婦曰:「囚從何來?」曰:「自杭而來。沿路忍饑,菜色可掬。」因撤己之米,煮粥以食囚。後生二子,長曰守陳,次曰守阯,為南北吏部侍郎;長孫為刑部侍郎,次孫為四川廉憲,又俱為名臣;今楚亭德政,亦其裔也。
昔正統間,鄧茂七倡亂於福建,士民從賊者甚眾。朝廷起鄞縣張都憲楷南征,以計擒賊,後委布政司謝都事,搜殺東路賊黨。謝求賊中黨附冊籍,凡不附賊者,密授以白布小旗,約兵至日,插旗門首,戒軍兵無妄殺,全活萬人。後謝之子遷,中狀元,為宰輔;孫丕,復中探花。
莆田林氏,先世有老母好善,常作粉團施人,求取即與之,無倦色。一仙化為道人,每旦索食六七團。母日日與之,終三年如一日,乃知其誠也。因謂之曰:「吾食汝三年粉團,何以報汝?府後有一地,葬之,子孫官爵,至一升麻子之數。」其子依所點葬之。初世即有九人登第,累代簪纓甚盛,福建有無林不開榜之謠。
馮琢庵太史之父,為邑庠生。隆冬早起赴學,路遇一人,倒臥雪中,捫之,半僵矣,遂解己綿裘衣之,且扶歸救蘇。夢神告之曰:「汝救人一命,出至誠心,吾遣韓琦為汝子。」及生琢庵,遂名琦。
台州應尚書,壯年習業山中。夜鬼嘯集,往往驚人,公不懼也。一夕聞鬼云:「某婦以夫久客不歸,翁姑逼其嫁人。明夜當縊死於此,吾得代矣。」公潛賣田,得銀四兩。即偽作其夫之書,寄銀還家;其父母見書,以手跡不類,疑之。既而曰:「書可假,銀不可假,想兒無恙。」婦遂不嫁。其子後歸,夫婦相保如初。公又聞鬼語曰:「我當得代,奈此秀才壞吾事。」旁一鬼曰:「爾何不禍之?」曰:「上帝以此人心好,命作陰德尚書矣,吾何得而禍之?」應公因此益自努勵,善日加修,德日加厚。遇歲饑,輒捐穀以賑之;遇親戚有急,輒委曲維持;遇有橫逆,輒反躬自責,怡然順受。子孫登科第者,今累累也。
常熟徐鳳竹栻,其父素富,偶遇年荒,先捐租以為同邑之倡,又分穀以賑貧乏,夜聞鬼唱於門曰:「千不誆,萬不誆,徐家秀才,做到了舉人郎。」相續而呼,連夜不斷。是歲,鳳竹果舉於鄉。其父因而益積德,孳孳不怠,修橋修路,齋僧接眾,凡有利益,無不盡心。後又聞鬼唱於門曰:「千不誆,萬不誆,徐家舉人,直做到都堂。」鳳竹官終兩浙巡撫。
嘉興屠康僖公,初為刑部主事,宿獄中,細詢諸囚情狀,得無辜者若干人,公不自以為功,密疏其事,以白堂官。後朝審,堂官摘其語,以訊諸囚,無不服者,釋冤抑十餘人。一時輦下咸頌尚書之明。公復稟曰:「輦轂之下,尚多冤民,四海之廣,兆民之眾,豈無枉者?宜五年差一減刑官,核實而平反之。」尚書為奏,允其議。時公亦差減刑之列,夢一神告之曰:「汝命無子,今減刑之議,深合天心,上帝賜汝三子,皆衣紫腰金。」是夕夫人有娠,後生應塤、應坤、應□,皆顯官。
嘉興包憑,字信之,其父為池陽太守,生七子,憑最少,贅平湖袁氏,與吾父往來甚厚,博學高才,累舉不第,留心二氏之學。一日東遊泖湖,偶至一村寺中,見觀音像,淋漓露立,即解橐中得十金,授主僧,令修屋宇,僧告以功大銀少,不能竣事;復取松布四匹,檢篋中衣七件與之,內紵褶,係新置,其仆請已之。憑曰:「但得菩薩無恙,吾雖裸裎何傷?」僧垂淚曰:「捨銀及衣布,猶非難事。只此一點心,如何易得?」後功完,拉老父同遊,宿寺中。公夢伽藍來謝曰:「汝子當享世祿矣。」後子汴,孫檉芳,皆登第,作顯官。
嘉善支立之父,為刑房吏,有囚無辜陷重辟,意哀之,欲求其生。囚語其妻曰:「支公嘉意,愧無以報,明日延之下鄉,汝以身事之,彼或肯用意,則我可生也。」其妻泣而聽命。及至,妻自出勸酒,具告以夫意。支不聽,卒為盡力平反之。囚出獄,夫妻登門叩謝曰:「公如此厚德,晚世所稀,今無子,吾有弱女,送為箕帚妾,此則禮之可通者。」支為備禮而納之,生立,弱冠中魁,官至翰林孔目,立生高,高生祿,皆貢為學博。祿生大綸,登第。
凡此十條,所行不同,同歸於善而已。
若復精而言之,則善有真有假,有端有曲,有陰有陽,有是有非,有偏有正,有半有滿,有大有小,有難有易,皆當深辨。為善而不窮理,則自謂行善,豈知造業,枉費苦心,無益也。
何謂真假?昔有儒生數輩,謁中峰和尚,問曰:「佛氏論善惡報應,如影隨形。今某人善,而子孫不興;某人惡,而家門隆盛。佛說無稽矣。」中峰云:「凡情未滌,正眼未開,認善為惡,指惡為善,往往有之。不憾己之是非顛倒,而反怨天之報應有差乎?」眾曰:「善惡何致相反?」中峰令試言其狀。一人謂:「詈人毆人是惡;敬人禮人是善。」中峰云:「未必然也。」一人謂:「貪財妄取是惡,廉潔有守是善。」中峰云:「未必然也。」眾人歷言其狀,中峰皆謂不然。因請問,中峰告之曰:「有益於人,是善;有益於己,是惡。有益於人,則毆人、詈人皆善也;有益於己,則敬人、禮人皆惡也。是故人之行善,利人者公,公則為真;利己者私,私則為假。又根心者真,襲跡者假;又無為而為者真,有為而為者假。皆當自考。」
何謂端曲?今人見謹願之士,類稱為善而取之,聖人則甯取狂狷。至於謹願之士,雖一鄉皆好,而必以為德之賊。是世人之善惡,分明與聖人相反。推此一端,種種取捨,無有不謬;天地鬼神之福善禍淫,皆與聖人同是非,而不與世俗同取捨。凡欲積善,決不可徇耳,目惟從心源隱微處,默默洗滌,純是濟世之心,則為端;苟有一毫媚世之心,即為曲。純是愛人之心,則為端;有一毫憤世之心,即為曲。純是敬人之心,則為端;有一毫玩世之心,即為曲。皆當細辨。
何謂陰陽?凡為善而人知之,則為陽善;為善而人不知,則為陰德。陰德天報之;陽善享世名。名亦福也。名者,造物所忌;世之享盛名而實不副者,多有奇禍;人之無過咎而橫被惡名者,子孫往往驟發。陰陽之際微矣哉!
何謂是非?魯國之法,魯人有贖人臣妾於諸侯,皆受金於府,子貢贖人而不受金。孔子聞而惡之,曰:「賜失之矣。夫聖人舉事,可以移風易俗,而教道可施於百姓,非獨適己之行也。今魯國富者寡而貧者眾,受金則為不廉,何以相贖乎?自今以後,不復贖人於諸侯矣。」子路拯人於溺,其人謝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喜曰:「自今魯國多拯人於溺矣。」自俗眼觀之,子貢不受金為優,子路之受牛為劣,孔子則取由而黜賜焉。乃知人之為善,不論現行,而論流弊;不論一時,而論久遠;不論一身,而論天下。現行雖善,其流足以害人,則似善而實非也;現行雖不善,而其流足以濟人,則非善而實是也。然此就一節論之耳。他如非義之義,非禮之禮,非信之信,非慈之慈,皆當抉擇。
何謂偏正?昔呂文懿公,初辭相位,歸故里,海內仰之,如泰山北斗。有一鄉人,醉而詈之,呂公不動,謂其仆曰:「醉者勿與較也。」閉門謝之。逾年,其人犯死刑入獄。呂公始悔之,曰:「使當時稍與計較,送公家責治,可以小懲而大戒。吾當時只欲存心於厚,不謂養成其惡,以至於此。」此以善心而行惡事者也。又有以惡心而行善事者。如某家大富,值歲荒,窮民白晝攫粟於市;告之縣,縣不理,窮民愈肆,遂私執而困辱之,眾始定。不然,幾亂矣。故善者為正,惡者為偏,人皆知之。其以善心行惡事者,正中偏也;以惡心而行善事者,偏中正也。不可不知也。
何謂半滿?《易》曰:「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書》曰:「商罪貫盈,如貯物於器。」勤而積之,則滿;懈而不積,則不滿。此一說也。昔有某氏女入寺,欲施而無財,止有錢二文,捐而與之。主席者親為懺悔。及後入宮富貴,攜數千金入寺捨之,主僧惟令其徒回向而已。因問曰:「吾前施錢二文,師親為懺悔,今施數千金,而師不回向,何也?」曰:「前者物雖薄,而施心甚真,非老僧親懺,不足報德;今物雖厚,而施心不若前日之切,令人代懺足矣。」此千金為半,而二文為滿也。鍾離授丹於呂祖,點鐵為金,可以濟世。呂問曰:「終變否?」曰「五百年後,當復本質。」呂曰:「如此則害五百年後人矣,吾不願為也。」曰「修仙要積三千功行,汝此一言,三千功行已滿矣。」此又一說也。又譬如以財濟人,內不見己,外不見人,中不見所施之物,是謂三輪體空,是謂一心清淨,則斗粟可以種無涯之德,一文可以消千劫之罪。倘此心未忘,雖黃金萬鎰,福不滿也。此又一說也。
何謂大小?昔衛仲達為館職,被攝至冥司,主者命吏呈善惡二錄,比至,則惡錄盈庭,其善錄僅如箸而已。索秤稱之,則盈庭者反輕,而如箸者反重。仲達曰:「某年未四十,安得過惡如是多乎?」曰:「一念不正即是,不待犯也。」因問軸中所書何事,曰「朝廷嘗興大工,修三山石橋,君上疏諫之,此疏稿也。」仲達曰:「某雖言之,朝廷不從,於事何益,而能有如是之力?」曰「朝廷雖不從,君之一念,已在萬民。向使聽從,善力更大矣。」故志在天下國家,則善雖少而大;苟在一身,雖多亦少。
何謂難易?先儒謂:克己,須從難克處克將去。夫子論為仁,亦曰「先難」。必如江西舒翁,捨二年僅得之束修,代償官銀,而全人夫婦;與邯鄲張翁,捨十年苦積之錢,代完贖銀,而活人妻子。皆所謂難捨處能捨也。如鎮江靳翁,雖年老無子,不忍以幼女為妾,而還之鄰,此難忍處能忍也,故天之降福亦厚。凡有財有勢者,其立德皆易,易而不為,是謂自暴。貧賤作福皆難,難而能為,斯可貴耳。
隨緣濟眾,其類至繁,約言其綱,大約有十:第一與人為善,第二愛敬存心,第三成人之美,第四勸人為善,第五救人危急,第六興建大利,第七捨財作福,第八護持正法,第九敬重尊長,第十勸人愛惜物命。
何謂與人為善?昔舜在河濱,見漁者爭取深潭厚澤,而老弱則漁於急流淺灘之中,惻然哀之。往而漁焉,見爭者皆匿其過而不談,見有讓者,則揄揚而取法之。期年,皆以深潭厚澤相讓矣。夫明哲如舜,何難出一言教眾人哉?乃不以言教而以身轉之,此良工苦心也。吾輩處末世,勿以己之長而蓋人,勿以己之善而形人,勿以己之多能而困人;收斂才智,若無若虛。見人過失,且涵容而掩覆之,一則令其可改,一則令其有所顧忌而不敢縱。見人有微長可取,小善可錄,翻然捨己而從之,且為豔稱而廣述之。凡日用間,發一言,行一事,全不為自身起念,全是為物立則,此大人天下為公之度也。
何謂愛敬存心?君子與小人,就形跡觀,常易相混;惟一點存心處,則善惡懸絕,判然如黑白之相反。故曰:君子所以異於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所存之心,只是愛人敬人之心。蓋人有親疏貴賤,有智愚賢不肖,萬品不齊,皆吾同胞,皆吾一體,孰非當敬當愛者?愛敬眾人,即是愛敬聖賢;能通眾人之志,即是通聖賢之志。何者?聖賢之志,本欲斯世斯人,各得其所。吾合愛合敬,而安一世之人,即是為聖賢而安之也。
何謂成人之美?玉之在石,抵擲則瓦礫,追琢則圭璋;故凡見人行一善事,或其人志可取,而資可進,皆須誘掖而成就之。或為之獎借,或為之維持,或為白其誣而分其謗,務使之成立而後已。大抵人各惡其非類,鄉人之善者少,不善者多。善人在俗,亦難自立。且豪傑錚錚,不甚修形跡,多易指摘。故善事常易敗,而善人常得謗;惟仁人長者,匡直而輔翼之,其功德最宏。
何謂勸人為善?生為人類,孰無良心?世路役役,最易沒溺。凡與人相處,當方便提撕,開其迷惑。譬猶長夜大夢,而令之一覺;譬猶久陷煩惱,而拔之清涼,為惠最溥。韓愈云:「一時勸人以口,百世勸人以書。」較之與人為善,雖有形跡,然對症發藥,時有奇效,不可廢也。失言失人,當反吾智。
何謂救人危急?患難顛沛,人所時有。偶一遇之,當如痌瘝之在身,速為解救。或以一言伸其屈抑,或以多方濟其顛連。崔子曰:「惠不在大,赴人之急可也。」蓋仁人之言哉!
何謂興建大利?小而一鄉之內,大而一邑之中,凡有利益,最宜興建。或開渠導水,或築堤防患,或修橋路,以便行旅,或施茶飯,以濟饑渴。隨緣勸導,協力興修,勿避嫌疑,勿辭勞怨。
何謂捨財作福?釋門萬行,以布施為先。所謂布施者,只是捨之一字耳。達者內捨六根,外捨六塵,一切所有,無不捨者。苟未能然,先從財上布施。世人以衣食為命,故財為最重。吾從而捨之,內以破吾之慳,外以濟人之急;始而勉強,終則泰然。最可以蕩滌私情,袪除執吝。
何謂護持正法?法者,萬世生靈之眼目也。不有正法,何以參贊天地?何以裁成萬物?何以脫塵離縛?何以經世出世?故凡見聖賢廟貌,經書典籍,皆當敬重而修飭之。至於舉揚正法,上報佛恩,尤當勉勵。
何謂敬重尊長?家之父兄,國之君長,與凡年高德高位高識高者,皆當加意奉侍。在家而奉侍父母,使深愛婉容,柔聲下氣,習以成性,便是和氣格天之本。出而事君,行一事,毋謂君不知而自恣也;刑一人,毋謂君不知而作威也。事君如天,古人格論,此等處最關陰德。試看忠孝之家,子孫未有不綿遠而昌盛者,切須慎之。
何謂愛惜物命?凡人之所以為人者,惟此惻隱之心而已,求仁者求此,積德者積此。《周禮》「孟春之月,犧牲毋用牝。」孟子謂「君子遠庖廚」,所以全吾惻隱之心也。故前輩有四不食之戒,謂聞殺不食,見殺不食,自養者不食,專為我殺者不食。學者未能斷肉,且當從此戒之,漸漸增進,慈心愈長。不特殺生當戒,蠢動含靈,皆為物命。求絲煮繭,鋤地殺蟲,念衣食之由來,皆殺彼以自活。故暴殄之孽,當與殺生等。至於手所誤傷,足所誤踐者,不知其幾,皆當委曲防之。古詩云:「愛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何其仁也!
善行無窮,不能殫述。由此十事,而推廣之,則萬德可備矣。
謙德篇
《易》曰:「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是故謙之一卦,六爻皆吉。《書》曰:「滿招損,謙受益。」予屢同諸公應試,每見寒士將達,必有一段謙光可掬。
辛未計偕,我嘉善同袍,凡十人,惟丁敬宇賓,年最少,極其謙虛。予告費錦坡曰:「此兄今年必第。」費曰:「何以見之?」予曰:「惟謙受福。兄看十人中,有恂恂款款,不敢先人,如敬宇者乎?有恭敬順承,小心謙畏,如敬宇者乎?有受侮不答,聞謗不辯,如敬宇者乎?人能如此,即天地鬼神,猶將佑之,豈有不發者?」及開榜,丁果中式。
丁丑在京,與馮開之同處,見其虛己斂容,大變其幼年之習。李霽巖,直諒益友,時面攻其非,但見其平懷順受,未嘗有一言相報。予告之曰:「福有福始,禍有禍先,此心果謙,天必相之,兄今年決第矣。」已而果然。
趙裕峰光遠,山東冠縣人,童年舉於鄉,久不第。其父為嘉善三尹,隨之任。慕錢明吾,而執文見之,明吾悉抹其文,趙不惟不怒,且心服而速改焉。明年,遂登第。
壬辰歲,予入覲,晤夏建所,見其人氣虛意下,謙光逼人,歸而告友人曰:「凡天將發斯人也,未發其福,先發其慧。此慧一發,則浮者自實,肆者自斂。建所溫良若此,天啟之矣。」及開榜,果中式。
江陰張畏巖,積學工文,有聲藝林。甲午南京鄉試,寓一寺中,揭曉無名,大罵試官,以為眯目。時有一道者,在傍微笑,張遽移怒道者。道者曰:「相公文必不佳。」張益怒曰:「汝不見我文,烏知不佳?」道者曰:「聞作文,貴心氣和平,今聽公罵詈,不平甚矣,文安得工?」張不覺屈服,因就而請教焉。道者曰:「中全要命,命不該中,文雖工,無益也。須自己做個轉變。」張曰:「既是命,如何轉變?」道者曰:「造命者天,立命者我。力行善事,廣積陰德,何福不可求哉?」張曰:「我貧士,何能為?」道者曰:「善事陰功,皆由心造,常存此心,功德無量,且如謙虛一節,並不費錢,你如何不自反,而罵試官乎?」張由此折節自持,善日加修,德日加厚。丁酉夢至一高房,得試錄一冊,中多缺行。問傍人曰:「此今科試錄,何多缺名?」曰:「科第陰間三年一考較,須積德無咎者,方有名。如前所缺,皆係舊該中式,因新有薄行而去之者也。」後指一行云:「汝三年來,持身頗慎,或當補此,幸自愛。」是科果中一百五名。
由此觀之,舉頭三尺,決有神明,趨吉避凶,斷然由我。須使我存心制行,毫不得罪於天地鬼神,而虛心屈己,使天地鬼神,時時憐我,方有受福之基。彼氣盈者,必非遠器,縱發亦無受用。稍有識見之士,必不忍自狹其量,而自拒其福也。況謙則受教有地,而取善無窮,尤修業者所必不可少者也。古語云:「有志於功名者,必得功名;有志於富貴者,必得富貴。」人之有志,如樹之有根,立定此志,須念念謙虛,塵塵方便,自然感動天地,而造福由我。今之求登科第者,初未嘗有真志,不過一時意興耳。興到則求,興闌則止。孟子曰:「王之好樂甚,齊其庶幾乎?」予於科名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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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