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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9/30 20:35:56瀏覽126|回應0|推薦2 | |
年輕人怯生生地推開店門。
「叮....鈴....。」 他覺得門框上的小鈴似乎慢了一秒才響起, 彷彿鈴聲得穿過漫長的距離, 才能沉重地傳到他腦門, 沉重地就像店中壓進他腦裡的黯黮,腐朽,與蔭寂。 但那不是重點,他想, 他只期待應該有個聲音會問他來這兒幹麻啊, 就像他腦中不斷地質問自己到底來這幹麻啊。 「杵在那兒做啥事啊?孩子。」 店裡最陰暗的深處, 一個乾枯而積滿灰塵的聲音問道, 彷彿那人乾了幾百年的聲帶與喉嚨是由沙漠和流沙組成, 裡面塞滿了沙子、礫石、燧石、碎玻璃,與黑板。 「呃....,我要....,想....。」 「你知道我這兒可以詛咒人是嗎?」 「嗯....,咳,是....是。」 「估計是網路上的鄉民們給您報的消息吧。」 「嘿,咳....,呃....,嗯....。」 年輕人試著吞口水好潤潤破掉的聲音, 但他覺得自己也開始用玻璃來刮搔黑板。 「不過,您來,是想先搞清楚一些事兒,是嗎?」 年輕人認為兩個人輪流用碎玻璃說話實在令人不舒服, 所以他決定僅點了點頭, 偏生那人也就不再接著問話, 因此年輕人只得在尷尬的沉默中, 自個兒猜測自己是個顧客, 似乎應該過到櫃台那去。 於是他邊硬著頭皮走進店裡深處, 邊用漸漸習慣黑暗的雙眼打探那人。 那人坐在櫃台後頭, 戴著頂黑色瓜皮小帽, 披著件深藍長袍馬掛, 一縷白眉長長地垂下, 溼溽的眼中含著精光。 面皮滿是枯乾的皺紋, 包裹著凹陷的雙頰, 還帶著副陰森的笑容, 彷彿深陷的皺紋有足夠的應力, 好讓那老人拉扯出皮笑肉不笑的心寒。 終於,年輕人到了櫃台前和老人打了個照面, 老人則用盤根般的皺紋堆砌出讚許的嘴角微笑。 這副笑容不知為何讓他想起一個他不知何時聴過的故事, 說的是袁世凱登基大典那天, 滿朝文武百官在民國裡找不到幾件能穿的官服, 所以只好在死人墳墓裡找。 他媽的,他想,袁大頭當下的心情一定跟我現在一樣。 老人用幾根手指骨自櫃台下摸出一張泛黃的紙, 以條理分明的指爪向年輕人指出文字道: 「一次七十。」 「啊?」 「我說,詛咒一次共七十元。」 「喔....。」 老人繼續解釋道: 「您想詛咒什麼人, 不一定要知道對方叫什麼名字, 您只要講得出那人何年何月何日, 身在何處,長個什麼樣子, 清楚到不會被誤認是別人就行了。 例如某天某時在哪開著某個車牌號碼的駕駛, 或現在這家店裡櫃台後的那個老人, 都行,懂嗎?」 「嗯。」 「再來關於詛咒成不成功, 舉個例子來說吧, 就說老王他背地裡說您壞話吧, 所以您打算上我這兒來想詛咒老王。 如果您認為老王有說您壞話, 而老王也真的講了您的壞話, 那麼詛咒就成立, 而您因著這事折損多少年歲, 老王在陽壽上也得賠也多少歲數兒, 這公平吧?」 年輕人點了點頭。 老人再說: 「如果您認為老王說了您壞話, 但實際上他沒有, 那詛咒無效, 您沒損失,他也不折壽, 這公平吧?」 年輕人又點了點頭。 「如果,您聽仔細了,孩子, 如果您明知老王沒說您壞話, 但您非要詛咒老王說您壞話, 會有天譴,會被反噬的。」 「在網路上....,我就是看到...., 呃,....,天譴,才會想...., 先來問問,....,這個,我....?」 「是該問清楚些....。 您詛咒人明知是沒有的事, 用前面的例子說,就等同於您在我這兒說老王壞話, 所以老王因著您的不實詛咒而少活了幾個月, 您也得跟著折掉多少月的陽壽, 這就是天譴; 而您詛咒人,打從心裡希望老王在這世上少活幾年, 那麼老王偏生就會再多活上那幾年, 這就是反噬。 懂嗎?」 老人盯著年輕人問道: 「您懂嗎?」 「懂........。」 「這公平吧。」 「嗯。」年輕人試著點頭。 「那您決定好要詛咒誰了嗎?」 老人搓著手掌身子探出櫃台問道。 「嗯,呃....,他叫....,」 「別!」老人伸手制止他: 「吶,寫這兒就好。」老人向旁邊一疊紙弩弩嘴。 年輕人取了張紙, 自老人爪子那接過筆, 不知是什麼原因,他側過身, 試圖讓老人隔在肩膀後面, 這才依著單子上的問題寫下去。 未了,他把單子壓在桌上滑給老人, 老伸出兩隻指甲正要捏住收回, 卻給年輕人一把按下: 「等....一下,我怎知....?你知....我知道...., 那個,你知道....,我的....要?」 「孩子,俗話說,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今個我倆兒在這兒講的這些詛咒的年歲, 雖說是天給定下來的, 但我沒法兒給你支個數兒出來。 再者,要問誰去跟你討這些年歲, 你要想成小囉嘍、小霸王, 或是養小鬼、天兵天將那些形而上之類的, 那也隨你, 反正是不干咱的事。」 「可是....,我不會....有事嗎? 我是說....,出賣靈魂?」 「您不是看過這兒的網站嗎? 那是洋人的玩意,咱不吃這套, 您只需要給我七十塊錢就好, 沒別的代價了。」 「就這樣?就這麼簡單?」 「啊,是啊,」老人伸手指了指年輕人身後的櫥窗: 「還是說你想再多買一盒太陽餅啊?」 「啊....,你是說,這樣就可以了?」 「是啊,給我七十塊錢就可以了。」 年輕人楞楞地看著老人, 兩手無神地身上口袋亂摸, 好容易翻出張百元鈔來,遞給老人。 老人給找了零錢,一時不語。 「所以....,就這樣?」年輕人只好再次問道。 他看老人也不回話, 僅向大門略略地點了個頭, 他也只得打道回府了。 但才剛轉身,又讓老人的一句話給叫了回去: 「但是,要知道對方少活幾歲....,」 老人沉吟道: 「....也是可以的。」 「喔?」年輕人好奇地擠到老人面前。 「這是年費會員的辦法, 這兒的會費是一年七百, 我先前沒跟您說, 是因為我沒準兒您願不願意參加會員。」 「你說的會員是怎麼回事?」 「是這樣的,」 老人自櫃台下又摸出張約莫明片大小的紙條, 上面只印滿了個大大的二維條碼。 「您有帶智慧手機嗎?」老人問道。 年輕人點了點頭, 伸手又把手機給掏了出來。 「很好,」老人繼續說道: 「您可以用手機掃描這條碼, 好下載會員專用的app, 不過您得先連上網路...., 喏,咱這有wifi。」 「我看看,」 年輕人依言拉開選單撥動開關: 「好,wifi打開了。 耶....?一開就連上了?」 「好了,您現在回到桌面上, 就該就會看到會員app的捷徑。」 「嗯....,有了,然後點開它嗎? 呃........,等等,我剛應該沒有掃那個條碼啊!」 「有,」老人斬釘截鐵地說: 「您方才就已經掃過了。」 他讓年輕人點開app, 裡頭一片空白, 只有一個標著UserName的文字框。 老人解釋道: 「這是登入頁面, 您每次打開程式都得登入, 帳號是您的gmail, 不用輸入密碼, 但只有您本人親自輸入帳號才行, 懂嗎?」 「呃....,嗯。」 年輕人努力理解地點頭, 「來,您得先付會費才能註冊。」 年輕人點了七百元給老人, 然後笨拙地在小小的鍵盤上輸入自己的gmail。 「登入之後有兩個分頁, 第一個是線上詛咒, 詛咒一次同樣是七十元, 要填的資料跟您剛剛寫的單子一樣。 填好送出後要用paypal付款, 懂嗎?」 「可以....。」 「第二個頁面是您所有的交易明細, 包括您線上和實體店面....,也就是咱這兒....,的詛咒紀錄。」 年輕人點進那張頁面, 果然看到剛才的詛咒已經列到記錄中, 有....,那人的名字, 詛咒的主旨與摘要...., 詛咒狀態....,成立...., 扣除陽壽....3.24個月,還有事由時間,地...., 「呃....,上面沒有他的....,陽壽?」 「抱歉您的, 這是系統上的限制, 這種資料是不能取得的。」 「那....我要怎樣才能知道....?」 「恐怕是不行的, 您不能知道別人能活多久, 您知道的,規定就是規定。 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如果您詛咒的人, 在您的訂單成立當下就暴斃, 您便能知道他的陽壽已經扣完了。」 年輕人低頭不語, 點開了他第一筆交易明細, 用手指不經意拉啊拉的, 讓詳細的詛咒文字瀏覽過他的雙眼, 而他的雙眼則停留在視網膜螢幕上的其中一個像素上。 然後,在某個電光火花的瞬間, 他在那像素中找到了他人生某個十字路口的轉角, 於是他果斷地拍掉應用程式和螢幕, 把手機收到口袋裡並抬頭向老人問道: 「就這樣?」 「就這樣。」老人攤了攤手。 「沒了?」 「沒了,沒什麼好再解釋的了。」 「那,我走了。」 「不送。」老人臉上的皺紋說。 然後,他看著年輕人走向店門的身影, 問了句: 「要帶盒太陽餅嗎?」 年輕人沒答話, 停在大門前,低頭默默地看著一旁櫥窗中的太陽餅。 許久,他又靜靜地掏出皮夾, 數出裡頭的每張鈔票, 在櫥窗裡拿了盒太陽餅, 走出大門,走進門外溫暖的陽光下。 接著,他把手上的錢全部投入一旁的功德箱。 他在門外停留了片刻, 用手摸了摸口袋裡的手機, 最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拐進前方十字路口轉角。 ------------------------------------------------ 陰暗的店面裡, 老人自個兒坐在櫃台後頭。 剛做完一筆生易, 他想, 人總是知道詛咒別人是件壞事, 所以他們索性在下意識裡說服自己只是在進行受害者的反撲, 在下意識裡拒絕思考這些詛咒規則背後的理由。 因為不去面對,不去思考, 就能避開良心。 所以,他總是問來人,您懂了沒,您懂了沒, 但似乎所有人,直到自己臨死, 卻仍執意按字面,或自己的意思來解釋天譴與反噬。 人詛咒完別人, 到了交易明細頁面想看看結果, 結果看到自己損了些許陽壽, 也看到自己多麼著實地希望對方早死, 卻使對方添了多少年壽命。 看到自己被揭穿終究明知這是個不實詛咒的自我欺騙, 他得面對自己心存僥倖的憤怒, 面對自己謊言被揭穿的羞恥, 面對自己咒人早死的良心譴責。 他媽的!這才是天譴。 然後他會再昧著良心, 說服自己才是對的, 他會看著自己被減損的生命, 怨恨自己好人不長命; 他會看著別人被自己增添的陽壽, 怨恨對方禍害遺千年。 於是,他詛咒,再次詛咒,詛咒,再詛咒....。 操!這才叫反噬! 他看多了上這兒來的人的德性, 真的看多了, 他知道來這的人遲早會說服自己真的不知情, 說服自己真的不知道對方沒做那事, 說服到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被說服了, 然後被天譴,被反噬。 最後,他們會邊看著自己日益縮短的壽命, 邊把來日無多的壽命浪費在更多怨天尤人的詛咒上。 他們明知這都是自找的, 卻會在死亡的恐懼下, 憑著不順眼,而非事實來詛咒無辜的人, 他們會詛咒路邊的清道夫, 詛咒隔壁雜貨行的店員, 詛咒當初那個讓他加入會員的老人。 看多了,老人想著, 這幾百年來,那個會員的下場不是這樣? 哪個會員不是在臨死前, 仍執意詛咒他這個教他們詛咒的老人? 看多了, 靠著被反噬的會員們, 讓他已經看了好幾百年, 他真他媽的看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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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