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洛城小曲

   那天，就像洛城往常的日子；天色蔚藍，電台的古典音樂摻和著薄薄的沙塵，舞盪在乾燥微冷的空氣裡，很有一些徐志摩「翡冷翠」的歐陸意味。就是帶著一點兒這樣的詩意，我的車滑進了「救世軍」停車場。

   好傢伙！那個專門負貴收取捐贈物的老黑，不知又蹺班

到哪兒去了。只留下一波波震耳欲聾的Hard Rock，在初春的陽光裡狂肆地迴盪。無妨，反正我向來都不拿收據的。咦，有個牌子；「捐贈物置放處」，唉，時代已經進步到凡事都得「自助」了！

   放下一大袋衣物，反身要走時，突然有個聲音凍住了我的脚步，「May I have your clothes？」老外真是純真得可愛，這還用問嗎？我一離開妳不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拿了嗎？聽我一叠連聲地說：「sure，why not？」，她高興地抖開塑膠袋，幾乎每件衣服都試，邊試邊告訴我，再過一個星期她就要生baby了。看她圓滾滾、肥嘟嘟的孕婦身軀，不停地為了試穿衣服，而抬臂伸腿地蠕動，活像正在灌著的大腸。使我頓生不忍。

   掙扎於這塊土地上的人，何止千萬！哪一個不是衝鋒陷陣？哪一個不是克勤克儉？哪一個不是渾身解數、各出奇招？然而眼前這張刻滿滄桑的臉，為什麽格外引起我深心的激盪而發出長長的嘆息呢？我敢打賭，她不年輕了，粗糙的肌膚已經透露了她所過的日子。但基於寫作養成的好奇習慣，我還是問了她這麼一句；Where are you from？真的不是想探人隱私，也沒有其他念頭，只是好奇而已。問完後，有點後悔，從哪來？關妳什麽事！

    她倒乾脆，「Greece」什麽？希臘！那文學、藝術、人類文明的原鄉！那麗日帆影、引人遐思的愛琴海！然而，這些跟眼前這個女子有何相干呢？我啞然失笑，甩甩頭，走向車子。

    驀地，「那是妳給她的嗎？」一位矮瘦的老白太太，衝過來，厲聲問我。

   「是的，是我給她的。」橫竪是自己用不上的，給誰不都一樣？「全部都是嗎？」老太太指著那袋衣服，死死盯著我。

我當然明白，只要我否認，老太太自可「合理」地阻止那女子拿走衣服，順便還可訓她一頓，阻止她「再度光臨」ｏ

   「對，全部都是我給她的。」考公民，移民官要我表態效忠美國時，都還沒有這麼堅定ｏ

   老太太瞧瞧我又瞪瞪她，一臉無奈，看來，正要鳴金收兵。不意，那女子又提出新的請求，要我載她一程。莫非她也懂得咱們華人「好人做到底」的哲學嗎？就在我腦筋千迴百轉之際，老太太在女子身後，猛對我搖頭。那意思我懂，剛剛妳站在她那一國，現在不該還我一個人情嗎？

   是的，是的，非關人情，我是該對她說NO的，因為我怕她，自從離開美麗的愛琴海故鄉後，不知沾染了多少千里煙塵！浸漫了多少濁世沌水！她甚有可能回報我一隻小小的跳蚤哩！

  「對不起，我有事要辦，不能載妳。」我實在不忍心看她那一臉的失望和無措，那使我深感自己的殘酷，只得選擇快速離開。

   我常想起那女子的容顏，既寫滿了生活的艱辛，也有著無盡等待的焦慮。施施然又無可奈何地拖著臃腫的身軀，蹣跚在這異鄉的土地上。唉，她的一切有誰存問呢？唯有求神憐憫與看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