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七十幾歲了, 因為關節的老毛病, 走起路來略顯蹣跚. 花白的頭髮, 修剪有型. 深刻的五官, 頎長的身軀, 仍約略可以看出年輕時俊俏的模樣. 不是我自誇, 記憶中居住的大雜院裡, 找不到比我老爸還帥氣稱頭的男人了. 他總是溫柔對待他的妻兒, 從小到大, 我不曾挨打過. 因為母親病弱, 爸爸分擔了大部份的家事, 連我讀幼稚園時, 我的頭都是爸爸梳的. 舉凡馬尾或是包包頭.都難不倒他. 他的手很巧.  連媽媽因為手術裝了尿管, 每次上醫院回診, 醫生護士插管, 總讓媽媽痛到冷汗直流. 只有爸爸的溫柔巧手, 能幫媽媽調整尿管, 解除媽媽的痛苦。 

生活周遭的阿姨, 鄰居媽媽們, 不少對爸爸傾慕..  婆婆媽媽們對爸爸的流言蜚語, 也毫不避諱.在我面前傳播,  雖然爸媽在我們小孩面前從不曾吵架, 母親生病在床, 父親總是衣不解帶, 溫柔的隨伺在旁. 還照料我們兄妹兩. 也真是辛苦他了  但街坊三姑六婆的耳語不斷, 我曾問爸媽, 他們總以 ﹁ 嬰仔人, 有耳無嘴 ﹁ 帶過。 睡夢中父母低聲爭執, 母親暗夜裡垂淚, 我仍記憶鮮明.  我總是側躺面牆裝睡, 眼淚無聲地沾濕了枕., 直到沉沉睡去 。 

我不知在母親心裡, 這樣的老公該打幾分? 但在兒時幼小的心靈中, 父親是我最崇拜的偶像.  每天傍晚, 我就期盼父親下班回來. 一聽到他的摩托車聲, 就快速衝出去.  五六歲小女孩愛漂亮, 總把一堆漂亮的裙子洋裝套在身上. 爸媽總是縱容我在家亂穿.  但是這樣穿出門還是夠嚇人了!  爸爸看到我, 都會大笑, 一把把我抱起, 坐到摩托車前座, 笑著對我說, 妳這野馬, 或是三層婆 (因為穿得層層疊疊) 然後在附近騎車兜一圈, 傍晚涼風徐徐, 風在耳邊呼呼地吹, 這是我童年最快樂的記憶之一.  爸爸總是等到我心滿意足才下車進門。  

我還記得有一年我生日時, 因母親病重, 父親臨時帶母親掛急診, 天黑了才看到爸爸進門.  他簡單的收拾行李, 準備媽媽住院., 出門前仍不忘遞給我一枝明治娃娃臉巧克力給我.  跟我說生日快樂.  這輩子過了無數個生日. 記憶裡, 這個生日是我永難忘懷的.  在生活困頓的時候, 這枝巧克力一定花了爸爸不少錢.  最讓我感動的是, 他在這樣緊急繁忙的時刻, 仍然記得我的生日.  我吃著巧克力, 和著淚水. 心裡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

直到母親過世後, 父親因為急於賺錢償還母親醫療而積欠的大筆債務, 每天早出晚歸..  雖然說我和哥哥有叔公及姑婆兩家人幫忙照顧..  但生活上細微的小事總無法周全.  我記得有一晚, 飯後洗完澡, 頭髮還沒乾, 我等爸爸回來等到睡著. 迷糊中, 我知道爸爸回來了, 抱著我用吹風機吹著我的頭髮.  那一聲聲沉重的嘆息, 在抱我回床上後, 我眼淚又撲簌簌一滴滴的流到枕頭上了。

打小我就愛哭.  媽媽在世時, 哥哥喜歡逗我, 我正大光明, 理所當然的哭. 半撒嬌, 半撒野, 就等爸媽評理, 安慰.  媽媽過世後. 我仍然愛哭, 只是都躲在棉被裡偷偷掉淚., 不敢讓爸爸看見.  記得媽媽剛過世那年冬天, 爸爸帶我去買一雙白皮鞋, 準備過年穿. 我正高興有雙漂亮的白皮鞋.  爸爸告訴我, 隔天他要出差, 幾天後才能回來. 我打著小傘走在前面. 爸爸跟在後面.  傘外台北冷冷的冬雨下著.  滾燙的淚水卻在我眼裡潰堤, 台北街頭在我眼底模糊.  隔著小傘, 以為爸爸不知道. 他交待著事情, 我或點頭或搖頭, 就是哽咽的說不出一句話來. 。 

那是我們父女最難捱的時候, 事隔幾十年, 我一直不敢去回想那段時光, 也沒有勇氣問父親是否還記得那一段日子?  就怕我們兩個歲數相加上百的人, 眼淚再次潰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