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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8/28 19:19:46瀏覽2672|回應18|推薦120 | |
有很多人說澳洲是個移民天堂,從某些層面來說,的確也是,這個南方大地,簇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不同族裔,帶來了他們各自不同的風俗文化,讓澳洲的多元社會有了各種不同的風貌,每個移入的人都想在這國度裏添加一點自己故鄉的色彩。
早些年,郵局的客羣中有一位熱心的伊朗老先生 - 亞撒尼,每次走到我的櫃臺前,總不忘記要我複習一下上次的語言教學成果,內容不外乎伊朗話中的寒喧問候,慚愧得很,牙牙學語了這麽些年下來,到現在連"早安""再見"的伊朗話我還是搞不清楚,但是這個獨居的老人依然樂此不疲,似乎從我"彩衣娛親"式的裝瘋賣傻中得到一點兒鄉情的慰藉。
老人的眼神告訴我,他的日子是寂寞的,不只一次,殷勤的亞撒尼邀我到他住的地方共餐,婉拒過幾次,終於抵不過老人熱切的邀請,約好在一個週末的傍晚去叨擾他。 "你不會失望的,我會調理一手美味的中東菜餚!",看到我點頭,亞撒尼很興奮的預告著。 "這個嘛....",我有點為難的回答說:"在食物上我有些忌口,我不吃牛肉,不喜歡羊肉的腥羶,太過辛辣的也無法消受.....,這樣吧,我帶個蛋糕,您冲杯好茶,大家聊聊天,來個下午茶聚會好嗎?" "哦,這樣嗎?",穆斯林不吃豬肉,不吃牛羊肉的我,的確是出了個難題給他,亞撒尼臉上掠過一絲失望的神情,也只好接受我的建議。 "等等,不用帶蛋糕來,我有很棒的土耳其椰棗,搭著濃濃的奶茶享用再好不過啦!",這靈光一閃的主意讓老人的情緒再度高昂起來。
亞撒尼的住家離郵局不遠,是一棟舊式的昆士蘭式木造建築,樓下是車房及儲藏室,樓上才是起居的地方,房子有點陳舊,屋內的擺設不多,陳列井然有序,比較醒目的是牆上一幅伊朗遜王巴勒維的戎裝照片。 老先生早就在面對後院的陽臺上擺了一張方桌,鋪上桌布,擦得雪亮的銀色茶具旁,水晶缽裏油亮的椰棗顯得分外誘人 - 老人家這個下午茶看起來很慎重其事。 "我去過臺灣,還見過蔣介石總統呢!",才坐下,亞撒尼第一句話就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老人輕描淡寫的口氣,彷彿是不經意地提到一個遠方表親。 "那是在國王巴勒維二世的時代,你知道國王曾經訪問過臺灣嗎?",提到國王,亞撒尼明顯的語帶尊崇,眼睛投向牆上的照片。 我搖搖頭,心中對這個波斯獨裁者的下場倒是清楚得很。 巴勒維國王,那幾乎是已埋沒在歷史灰燼的名字,這個伊朗的末代皇帝,60年代時在美國的扶持下,一度是西亞波斯灣一覇,曾經想過要有一番做為,實施土地改革,讓婦女拿掉面紗並給予女性投票權,發展國營事業等,希望能使這古老的波斯帝國在最短的時間內加速工業化與現代化。 可惜後來在限制宗教勢力發展方面犯了大忌,加上腐敗的政府急功近利,人謀不臧,經濟急速惡化,激起民怨,1979年爆發伊斯蘭革命,迎回宗教領袖柯梅尼,巴勒維被推翻,卡特總統收容流亡的國王到美國,美伊交惡,伊朗扣押德黑蘭的美國大使館人員,引起人質危機,間接埋下隔年卡特總統敗選的伏筆,這自是後話。 "1958年,我是當時訪問團的隨員之一。"老人望過來的眼光有著期待,語氣終究是掩飾不了那份得意。 原來,年輕時的亞撒尼曾在王室的御厨工作過,才因緣際會的與遙遠的臺灣有了一次歷史交集。
談到巴勒維這位伊朗遜王的際遇,亞撒尼有著無限的同情與懷念,雖然在伊朗革命後,這段在宮庭工作的幾年經歷,竟讓他成了眾人喊打的王室走狗,最後只好帶著妻小倉皇逃奔黎巴嫩,誰知道卻是從一個火坑跳入另一個火坑,在同樣戰火不絕的貝魯特輾轉了兩三年,才被澳洲政府接納,以難民的身份來到昆士蘭。 比起其他的難民,亞撒尼一家的經濟狀況算是不錯的,亞撒尼仗著一身厨藝,很快就在北昆士蘭找到厨師的工作,做了幾年,開了家忙碌的小快餐店,全家胼手胝足,不多久就擁有了自己的房子....,似乎,一個平凡的澳洲夢即將築成。 可是對伊斯蘭世界有著強烈憧憬的兒子,來到澳洲後一直無法融入本地的生活,這個熱血的回教青年,幾年後中輟了學業,加入一個伊斯蘭團體,離開父母,志願去巴勒斯坦從事宗教義工。 文化上的差異跟語言的障礙,也讓本來個性柔順的妻子更加沉默寡言,每天只在店裏洗菜,烹煮,關在厨房這個小小天地裏,把自己隔閡於外面廣濶的世界,兒子離家後,對未來彷彿沒有了期待,忙碌的日子突然失去了意義,夫妻之間不知不覺中形成了一重真空的藩籬,兩人對話也變少了。 妻子有時會喃喃自語,亞撒尼初時不以為意,老伴的幻覺幻聽的情况卻愈來愈糟,無法掙脫出當年逃離家園的驚恐回憶,直到有一天傍晚,亞撒尼推門進厨房發現妻子拿著刀企圖自殘,才意識到老伴精神異常已到很嚴重的程度....,在醫生的堅持下,半輩子一路相互扶持的老妻,被送進了療養院....。 談到摯愛的妻子,亞撒尼的眼睛閃過一抹淚光,不再看著牆上的巴勒維國王,只是無神地停滯在庭院盡頭的小凉亭上...,茶已冷了,缽裏的椰棗不見了光澤,斜陽透過油加利樹的樹梢把陽臺網成一片金黃,我陪著不再發一語的老人,只感到黃昏的四周一片蕭瑟。
911攻擊發生後,本地人對穆斯林避之惟恐不及,有著典型波斯人外貌及腔調的亞撒尼感到愈發不自在,來郵局的次數也愈發的少。 一天,他排在隊伍中來到櫃臺前。 "MY BROTHER,我是來告別的....",亞撒尼苦笑著,"先到貝魯特,再看情形回德黑蘭,我妹妹也從美國過去....,穆斯林終究還是要回到穆斯林的地方罷..."。 "孩子的媽媽呢,她也回去嗎?" "她比我幸福,早在那一年,她的靈魂應該就已回到故鄉了....",老人幽幽地說。 我緊握著亞撒尼的手,瞭解的點點頭,不曉得為甚麼,竟是再也說不出來一句話。 "再見了,MY BROTHER!"亞撒尼不忘上他最後的一課,盡責地用他教過我的伊朗話道別。 "再見了,MY ~~ BROTHER!"我不假思索的脫口用伊朗話回答,唯一的一次,我說得字正腔圓。 原本感傷的老人,朝我豎起大姆指,大笑轉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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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其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