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2009年11月5日

出品：當代傳奇劇場

演員：吳興國（范仲禹）、林朝緒（樵夫、公差）、黃毅勇（太師）、吳仁傑（煞神）、謝冠生（差役）

吳興國想通了嗎？

終於在走了二十三年新編中國古典莎劇及希臘悲劇的路後，《當代傳奇劇場》重新詮釋傳統戲曲。就是衝著這二十三年來的堅持與辛苦，老娘說什麼都一定要去捧場。

雖然這次演出的戲碼，我真的是一點興趣都沒有。第一，折子戲我是不愛看的；第二，沒有唱功的戲我也是不看的；第三，沒有角兒我更是不看。而且我幾度認為，像吳興國、魏海敏如此輩份，當代傳奇劇場如此地位，又在國家劇院演出，推出這幾齣…戲，未免也太沒挑戰性了。但因為吳興國，三個不看要件全被打破。

林秀偉表示，當代於2007年打算推出新編崑曲《夢蝶》時，發現「沒人可上台」，驚覺京劇人才嚴重發生斷層，於是開始思考如何將二、三十歲的表演者帶上舞台。因此決定推出經典京劇集結的演出，培養年輕一輩的演員、培養新一代的觀眾。

奇怪，林秀偉怎麼2007年才發現沒人可以上台，我在上個世紀就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了！

諾，志氣很大，使命感很重，任務很艱鉅的。戲還沒上，我先喝個彩吧。所以啦，管他什麼折不折子戲，老娘也就認了。不過也是，我小時候肯定也不是從《四郎探母》、《鎖麟囊》、《秦香蓮》這些大戲入門的吧！八成也是《三岔口》、《美猴王》、《林沖夜奔》之類，看男一號在地板上表演體操，翻筋斗翻他個沒完沒了那種，不然我怎麼能安安份份坐在那兒看完整齣戲呦。

現在呢，我是一定得看那種一個晚上就演一齣，劇情完整飽滿的戲劇，老戲新戲無所謂，舞台愛怎麼整就怎麼整。但是，得有本事整的好，可別漂漂亮亮的舞台往那兒一擺，乾冰噴的茫茫渺渺，演員、劇本、文武場不倫不類攪在一起，去菁存蕪，那我可是會吐血的。

非常感動吳興國要從傳統老戲去尋找新的養份，就跟蔣友柏說他沒有靈感的時候，就要去泡故宮。老娘腦袋空空的時候，只會大吃大喝，逛街買東西當敗家女。

《問樵》、《鬧府》、《打棍》、《出箱》，出自《瓊林宴》的前四段折子，後面實際上還有《黑驢告狀》、《包公下陰》、《借屍還魂》等齣，但現在已經幾乎都看不到這些演出了。所謂全本《瓊林宴》，指的就是這四段折子戲。為譚派老生創始人譚鑫培，還有他的徒弟余叔岩代表作。譚鑫培是跟梅蘭芳電影裡的十三燕同個輩份，清末名角，余叔岩則與梅蘭芳同個年代了。也就是說，這齣戲已經至少已經演了一百多年了。

哇，真了不起，一百多年，任憑改朝換代、烽火連天，逃難的逃難、整肅的整肅、封口的封口，所有叫的出字號的老生前輩們，都得學這戲吧！然後一代交一代，當中國內地如火如荼進行著文化大革命，創造樣板戲，革掉所有傳統文化的價值時候，臺灣的周正榮、吳劍虹等輩，默默接下棒子，再交到這個不知道京劇是什麼鬼的年代，由吳興國「預備…起…」，連鋼盔都沒戴，便一腔熱血往前衝，接下師父的棒子，儘管周正榮生前是不曾教吳興國這齣戲的。

《瓊林宴》是宋太祖趙匡胤為新科進士而設的宴會，他規定在禮部會試後，再由皇帝在殿廷主持最高一級的考試，決定錄取的名單與名次，就是課本上學過的「殿試」。殿試後由皇帝宣佈登科進士的名字，並賜宴慶賀。由於賜宴都是在著名的瓊林苑舉行，該宴又稱「瓊林宴」。（雅虎知識堂）

改天聊聊趙匡胤，最近讀了一些資料，大大改變我對他的壞印像。這皇帝能做上開國之君，不是只有會打架、運氣跟心狠手辣而已。

這很好懂吧，就《慶功宴》嘛！《超級星光大道》不就這樣，所有最後入圍的歌手，還是要在現場使出渾身解數大評比一次，然後王偉忠肯定要在場啦。選出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狀元、榜眼、探花排一排，然後大吃一頓。

書生范仲禹，帶著他的老婆白玉蓮跟兒子金哥入京應試，回家的途中，金哥被老虎刁走，老婆又被白臉太師葛登雲搶去。老范遇樵夫指引，到葛家找他老婆，葛登雲假意款待，三言兩語又把書生給騙了，將其灌醉，密遣家丁葛虎刺死，誰知道老范乃文曲星轉世（哪來這麼多文曲星，包拯不也是文曲星嗎？），玉皇大帝派了煞神保護，葛虎反而被殺。

第二天葛登雲誣賴范仲禹行兇，桌上抄起一個…硯台吧！就把他給他打死了，裝入箱中，打算拋棄至郊外火化。沒想到范仲禹中了狀元，皇帝的瓊林宴遍尋不到狀元郎。報祿人外出尋覓，沒想到花完銀兩，見葛府抬著箱子四處跑，便想打劫。沒想到裝在箱子裡的范仲禹竟然沒死，卻跟兩個公差胡說八道起來。最後認為…自己是玉皇大帝，狂笑暴走林野之間。

這便是《問樵鬧府》、《打棍出箱》的故事，後頭還有老范老婆因不從葛登雲，自盡身亡後，附身在另一個被害客商瞿紳的身上，而他的魂魄也附在白氏身上，一起找包公告狀去了。這個應該是比較難見到的反串戲，難度也不小，畢竟不是過年封箱喜劇，觀眾可以用輕鬆的態度來觀賞。無論如何，現在是看不到了。其實我還蠻想看的，想看看男變女、女變男，口白、身段、唱腔，在京劇舞台上要如何表現，總不會對嘴吧。應該挺有趣的，唉，可惜。

這齣傳統京劇，是非常少見的風格與體裁。他明明就是一齣人倫大悲劇，妻離子散，自己還被逼瘋。遇上報祿人，卻原來是來打劫的。京劇像來是黑白分明，教忠教孝，而且不太會用荒謬情境來說故事。結果這齣是好人沒有好報、惡人沒有惡報，嘻哈笑完之後，卻忍不住有一股悲涼的味道從心底升了起來，盤旋不去。

說老實話，我對這齣老戲印像不深，不太確定有沒有看過，若看過，那也應該是小時候的事情，那年紀懂個屁人生道理，能乖乖看完戲就不錯了。其實演這齣戲的人也不多，至少近十年，我也沒聽說看過哪個大劇團公演過。他當然沒什麼人演啊，老生單挑大樑，唱腔冷門艱澀、身段繁複，甩髮、甩鬍、踢鞋、跑場、殭屍倒、跳上跳下，大量的體力消耗與功力展現，楊四郎也不過跑半場舞台，一圈完事。那像這齣戲的范仲禹，偶爾還要演出半個武生的身段。

瘋子好演，狂癲之外，還得演出書生窮途末日、頓失依靠，不知道怎麼辦的淒涼孤寂，但還得端著他原有的書呆子氣質，那真是不容易啊。而向來是老生最重視的唱腔，也沒有傳統戲劇高潮的口氣表現，但演的不好，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的。如此吃力不討好，沒事幹麻碰這齣戲。

但上到舞台，你就不能再用吳興國很帶種如此灑狗血的字眼去形容他，雖然我真的是這麼想的。舞台很精彩、也很殘酷，上了舞台就是要好看、要有掌聲、要有市場。我也不是說吳興國這齣戲演的不好看，但這一場，他就是演的沒那麼好看！

我想這劇本是應該要修一下了，譚鑫培老爺子地下有知，若聽到我這話，八成也要來一次殭屍倒吧！

我完全理解老本子要表達的內涵與目的，但年頭不同了，沒人可以耐著性子看著不斷重複的台詞與段落，一段也就算了，你不能一大段一大段同樣的台詞重複啊！現在是戲走在曲前頭的時代，當然你可以說歌舞片，歌還走在舞前頭勒。我是建議，不論是誰要再演，必須將這本子做些微調整，至少頭尾故事必須再精煉些，完整一些！

原劇既然是說范仲禹是文曲星轉世，煞神出面保護他不受葛虎殺害，但第二天，老范話還沒說二句，輕而易舉就被葛登雲宰了，這也是說不太通的地方，送佛你得送上西天，怎麼會送進閻王殿呢！除非是玉皇大帝知道他死不了，所以不用派人保護，但這個邏輯是說不通的。要不這一大段也可以整個修掉，讓他就根本沒有文曲星轉世一說，葛虎這角色看起來也挺膿包的，黑漆漆的屋子裡，也不見得就殺的掉發了瘋的范仲禹阿！

范仲禹的書讀到可以被欽點狀元，卻沒處理世事的行為能力，搞丟自己老婆小孩，也不知道怎麼辦！找上太師府，見面就揮拳頭，太師三言兩語，也就相信自己被樵夫給騙了。不思趕緊去找家人下落，卻同意在太師府上留宿。太師霸佔人妻，第一件事就是把找上門來的丈夫給殺了。兩個公差找人，差旅費花光，想到的卻是打劫。皇帝花盡功夫去找狀元郎，他卻認為自己是玉皇大帝，暴走於山野之間。

所以，范仲禹是什麼時候發的瘋？應該是一出場他就是個小瘋子。才會在《問樵》一段，肢體大動作，或是《鬧府》一段，見了太師就Ｋ人這種行逕，因為范仲禹是個讀書人，不是鄉下人，打人行為是不太正常的。《出箱》後變成大瘋，是因為被打成腦震盪，還是他忽然覺得這世上根本沒人可以相信，樵夫是騙子、太師也是騙子，他依究找不到他的兒子與妻子。

這都是整齣戲想要傳達的荒謬，也是范仲禹內心戲精彩的地方。他為什麼發瘋的層次與心路歷程，比發瘋之後幹了什麼事要來的重要吧！

所以劇本必須讓他更紮實結棍些，修的更像一齣完整的舞台劇，才不會辜負了范仲禹這麼立體有款的角色。把一些枝枝節節收掉，頭尾的插科打渾戲要再精練些、有內容些，他瘋顛的過程一定要交待。京劇最擅長的表達方式，不就是主人翁內心世界的呈現，這對他們來講太容易了。修過之後，我相信這齣戲一定成為傳世經典。

不然，你去問問看完這齣戲四十歲以下的年輕人好了，真看明白了嗎？范仲禹暴走，幕拉起來的時候，我身邊一堆詫異之聲，腦袋上頭全是問號。「阿？結束啦？什麼意思啊！」

我沒好氣的說，「瘋了，當玉皇大帝去了！」

「喔，那是什麼意思！結果勒…」

結果就是戲結束啦！

出劇場時，沿路走過去，一票一票的大學生彼此問著，「他到底想要表達什麼內容啊？」

現在的觀眾，不是一百年前，也不是三十年前那一批觀眾了。這一代的網路族，國文不好、歷史更差，忠孝節義拜拜吧！怎麼可能還用一百年前的詮釋方式。要延續這項藝術，就只能與時俱進。梅蘭芳為了民初的觀眾改劇本，怎麼現在就不能為了這批觀眾改劇本呢？

然後，我真的認為吳興國這次演出的身體狀態沒有調整到最好，他玉潤珠圓的音色，我到下半場才聽到，剛出場的音色不但悶悶的，而且還有點不穩，我認為這在吳興國身上，是不應該出現的暇疵。努力詮釋窮酸書生范仲禹的巔狂，吳興國是武生底，這些身段對他來講應該是小Case，但第一個僵屍倒非常好，接著幾個，不知道是受傷的問題，還是年紀的問題，不夠乾淨利落，也就是，動作真的不夠漂亮。

僵屍倒就是身子直挺挺往後倒下去，不能有任何遲疑停頓，非常高難度的一個京劇身段！這齣戲的范仲禹可不只一次僵屍倒，至少三到四次吧！難怪他會發瘋，八成給摔的。

唉，不知道可不可以用力不從心來形容吳興國。其實，五十七歲，對京劇演員來講，年紀真的不大，尤其是老生以唱功為主，以前像周正榮、哈元章、胡少安，哪個不是演到七十好幾，演不動為止，吳興國跟他們比起來，還是小朋友呢！

還是，這些年，吳興國真的把京劇擱下了。有沒有在舞台上經年累月練老戲，肢體、唱腔、口白一看就知道，這東西很現實的。

至於丑角林朝緒扮演的樵夫與公差，我只能說，年輕人有前途，資料上寫的是文武丑，身手不錯，但還是得多練練。音色不夠乾淨，口白要多下點功夫，我當然是拿他跟吳劍虹比，吳劍虹的丑角，口白清澈飽滿，完全不用看字幕，那渾然天成的喜感，自信又充滿文化蘊底，不論他在哪一幕出場，他都是男主角。

當然啦，林朝緒還年輕，只要他肯認真投入，我相信他的成就也是非凡。但現在我來看，同樣粉墨登場，一個窮酸瘋巔的書生跟個樵夫，站在那兒的架勢，高低立判。他以現階段來講，還沒辦法與吳興國平起平座。沒有精彩的樵夫，不會有精彩的范仲禹。

吳仁傑的煞神表現不錯，四平八穩，夠氣派，不過因為戲份太少，不知道他挑樑的話結果會是什麼，但在這齣戲裡，我還是很肯定他的表現；黃毅勇的白臉奸臣葛登雲，得加把勁，有點放不太開，這個角色是很好發揮的，十分可惜。謝冠生與林朝緒的公差，默契很好，兩人在這一段，非常認真，表現不錯。我還要跟這些年輕演員說，唱戲，不是把音唱準、字唱對就完事了。他也是有聲音表情的，多看表演、多上舞台，總有一天，會發光發熱的。

最後，我還是要肯定吳興國的熱血、用心與努力，他挑戰自我，給師父周正榮一個交待，許晚輩一個未來。雖然在表演上有些小暇疵，但整體而言，他還是可以拿到八十分的分數。他的確把范仲禹的書生氣質表現的很好，即使范仲禹已經發瘋。他毆打葛登雲，小人物的悲苦與理直氣壯十分鮮明；《問樵》一節，優美的身段與做工，每一次定格，宛若一幅幅動人的山水畫。范仲禹暴走，他奔跑的姿態，比一般老生多了三分柔軟、三分飄逸，卻又不覺得跨領域的突兀，真的是去當玉皇大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