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一浮教大學畢業生這樣認識過去:「歷史之演變,只是心理之表現。因為萬事皆根於心,其動機往往始於一二人,其後遂成為風俗。換言之,即成為社會一般意識。故一人之謬誤,可以造成舉世之謬誤。」
此時正值抗戰危機中,浙江大學避難泰和,馬一浮也作為 難民之一員,應浙大校長竺可楨之邀,以大師名義,於正式課程之外,設「特別講座」,教授國學。
馬先生此言,點明了聖人的歷史指路人角色,在今天的學者看來,或偏頗或侷限或忤逆,但卻由此向後人揭開了這名「現代三聖」之一聖的思想體系架構,那就是理學創始人之一、北宋張載的四句教:「為生民立命,外天地立心,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在卷帙浩繁的國學義理中,張載此四句教,正是因為馬一浮先生孜孜講學而著名。
馬一浮認為,國家命脈繫於文化,文化植根於思想。思想一定是成體系的,是將各種知識融會貫通後的人生涵養。孔子所謂「知不務多,而務審其所知」,馬一浮將這裡的「知」解讀為思想體系。當代人對傳統文化、儒家思想體系是有畏難情結的,馬一浮先生的學問就被公認為深奧,不要說今人,就是馬先生當年在復性書院授課的弟子,也多感到聽不懂。但馬先生本義,卻是「知」這個思想體系不在其大小,人人可以根據自己的自身情況來構建,即便在所謂「文脈斷了」的今天也不要有畏難情緒,只要思想能夠自成體系,經得起自己的審核便好。
馬先生這樣教授「為往聖繼絕學」: 「此理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在聖不增,在凡不減。」對比本文篇首馬先生的「唯心史觀」,如此一變一不變,馬先生在復性書院開講的第一句話就直取其真諦:「天下之道,常變而已矣!唯知常而後能應變,語變而後能顯常。」因其如此,馬先生強調「人皆可以為堯舜」:「 學者只是狃於習俗,不知聖賢分上事即吾性分內事,不肯承當,故有終身讀書,只為見聞所囿,滯在知識邊便謂已足,不知更有向上事,汩沒自性,空過一生。」人人都可以用一生時間構建自己的「知」,感悟不變的「天道」,以應對紛繁變化的現實,這是馬一浮教學對今人的啟示。馬先生的講學中不乏這樣直接的鼓勵:「道之不明不行,只由於人之自暴自棄。故學者立志,必當確信聖人可學而至,吾人所稟之性與聖人元無兩般。」
復性書院
1939年,抗戰烽火已經燒遍華北、華東及長江中下游、華南的廣州、南寧等地,復性書院此時在後方的四川樂山開辦,馬一浮先生針對救亡問題,只是告誡學生要判別現在,「勿重視現實」:「因現實主義即是勢力主義,而理想主義乃理性主義也。」馬一浮說:「吾國家民族,方在被侵略中。彼侵略國者,正是一種現實勢力。須知勢力是一時的,有盡的。正義公理是永久的,是必申的。」
早年的馬一浮過著隱士般的生活,二十歲其妻亡故之後終身未再娶,讀書寫字愛好元曲,沒有捲入任何政治乃至學術紛爭。民國初年當了幾天教育部秘書就請辭而去,北大蔡元培校長邀請就任文科學長,馬一浮回以「古聞來學,未聞往教」拒絕。 對於教育,馬一浮自有自己的理想,根據前述,也可叫做理性:「聚三十歲以下粗明經術小學,兼通先秦各派學術源流者一二百人,甑選寧缺勿濫,優給廩餼,供給中外圖籍,延聘老師宿儒及外國學者若干人,分別指導。假以歲月,使於西洋文字精通一國,能為各體文詞,兼通希臘、拉丁文,庶幾中土學者可與世界相見。國本初張,與民更始,一新耳目。十年、廿年之後,必有人材蔚然興起,此非一國之幸,亦世界文化溝通之先聲也。」
國難當頭,政府始有保國保種乃至保儒的想法。國民政府撥了一筆款項,支持創辦書院,行政院院長孔祥熙發電報,請馬一浮入川主持。馬一浮有言在先:「書院之設,為專明吾國學術本原,使學者得自由研究,養成通儒,以深造自得為歸。譬之佛家有教外別傳,應超然於學制系統之外,不受任何制限。」馬一浮提出,書院的經費必須完全是來自社會捐贈。政府撥給的款項,僅被視為一種社會性的捐款,以保證不受官方的干涉。在他看來,書院必須獨立存在,如果有國家權力的參與,必將轉而為世俗的政治目的服務,書院的根本宗旨也就失落了。對此,國民政府沒有表示異議,允諾「始終以賓禮相待」。
熊十力也是參與創辦書院的元老。在熊十力看來,創辦書院是一件大事,書院應該由國家主辦,搞得像模像樣,保證充足的資金,擴大招生,並為學生的出路考慮,即對口就業;馬一浮卻低調得多,強調山林佛道般地辦學,自己出山講學已是不得已而為之,所以堅持書院的獨立性,不受政府機關的支配,學生寧缺毋濫,出路問題自己解決,強調書院不是謀出路的工具。書院開始招生,共有八百多人報名。遴選之下,只招了三十多個學生,教師、教工、雜役,總共六十多人。馬一浮的固執佔據了上風,熊十力離開樂山,二人早年的親密無間就此告一段落。
西湖隱士
復性書院所在四川樂山烏尤寺,離馬一浮的出生地仁壽不遠。1883年馬一浮出生時,其父是仁壽知縣,但馬一浮只在仁壽、成都長到6歲,便舉家遷回祖上原籍浙江上虞。馬一浮晚號「蠲叟」,似在感念回報故地。
馬一浮9歲能誦《楚辭》《昭明文選》,16歲參加紹興縣試,與周作人、周樹人等同考,榜列第一,並被浙江巨紳湯壽潛看中,選為東床,與湯壽潛的女兒結婚。1901年,馬一浮的父親、二姐、妻子相繼去世,年方18的馬一浮自此終身不娶,也為此深得湯府的厚愛與支持。湯壽潛是縱橫清廷和商界的實業家,清末著名的立憲派人物,辛亥時被推舉為浙江軍政府都督。戊戌變法後科舉廢,馬一浮到上海學習英法拉丁文,與謝無量、馬君武等創辦《二十世紀翻譯世界雜誌》,向國人譯介西方文化。後又受聘於清政府,前往美國的清廷美國留學生監督公署任職,一年時間,飽讀了《亞里士多德政治學》《佛教原理論》《日耳曼社會主義》《社會平權論》等書,流連於黑格爾、赫胥黎、達爾文、孔德、拜倫、但丁、莎士比亞、康德,遍涉修辭學、倫理學、心理學等等。
馬一浮後又赴日本學習日文和德文,並將一部德文版馬克思《資本論》帶回中國自己閱讀,此時是1904年,馬一浮是將馬克思《資本論》引進中國的第一人。
但從24歲起,馬一浮從西學中跳脫出來,寄居杭州外西湖廣化寺,廣讀36400餘冊《四庫全書》,32歲於民國初年的變局中,潛心於《論語》及程顥、程頤的伊洛之學,並在當世後世的時代社會變遷中,堅持經不可廢,並因與潮流不合而遺世獨立。
如此稟賦超然學貫中西,又何以在而立之年重返國故,終成一代大儒?要知孔子「知不務多,而務審其所知」之後,乃是下文「行不務多,而務審其所由。言不務多,而務審其所謂」。馬先生說:「對於現在,不僅判斷,卻要據自己判斷去實行,故屬於行得多。對於未來,所負責任較重,乃是本於自己所知所行,以為後來做先導,是屬於言得較多。」馬一浮的由博覽世界轉而貫通理學而成一代宗師,代表的是其對未來的判斷。在此馬先生提出佛教的因果律,認為自然界、人事界,皆不能外於因果律,絕無無因而至之事,現在事實是果,其所以致此者,非一朝一夕之故,這就是因。秉持因果律,學者的眼光會放得長遠,十年二十年只能算近因,一二百年之上才能算遠因。而以現在為因,未來亦必有果。今日人們的言論,不管是對於現實社會的滿意或者不滿,感覺其尚有不善或不美,皆可影響未來。馬一浮認為所以要「審其所謂」,必須選擇精當,不可輕易亂講話。抗戰末期,南懷瑾到復性書院探訪馬一浮,就聽他說,年輕時輕易寫作,回顧起來,很想自己把它燒燬。
從二十多歲到五十多歲,馬一浮棲居杭州孤山,漸漸成為一位長髯飄飄的國學大師、書法高人。其間有舒曼殊來訪,記錄「此間有馬處士一浮,其人無書不讀,不慧曾兩次相見,談論娓娓,令人忘飢也。」同鄉後學胡蘭成也來訪。又有好友李叔同與之共同研究佛學,李叔同終於在杭州虎跑定慧寺出家。任教於北京大學的梁漱溟以後學自居訪問馬一浮,他的同事熊十力後也前來拜訪,三人結為至交。熊十力來訪時二人素無往來,以著作《新唯識論》的手稿投書求見,50歲的馬一浮對熊十力《新唯識論》倍加推崇,興奮地親自回訪熊十力,為之作序。
學界都知道杭州有一位世外高人馬一浮,並且總是拒絕外界的講學出山之邀。1936年竺可楨任浙江大學校長,兩次登門拜訪,又托先生左右好友代為遊說,希望延請先生任教。馬一浮給中間人寫信回覆說:「弟平日所講,不在學校之科,亦非初學所能喻。誠恐扞隔不入,未必有益,不如其已,非以距人自高也。今竺君復再三挽人來說,弟亦不敢輕量天下士,不復堅持初見。因謂若果有學生向學真切,在學校科目系統之外,自願研究,到門請業,亦未嘗不可。」其實等於提出了要求,可以出山講學,但不願意受到學校學科的束縛和限制。並且提出,不是到大學當「教授」「老師」,必須以「大師」之名以待。
《竺可楨日記》記載了此事並讓我們得以瞭解此事的下文:「據張云一浮提出一方案,謂其所授課不能在普通學程以內,此點余可允許,當為外國的一種Seminar(研究班課程)。但一浮並欲學校稱其謂國學大師,而其學程為國學研究會,則在座者均不讚同,余亦以為不可。大師之名有類佛號;名曰會,則必呈請黨部,有種種麻煩矣。余允再與面洽。」直至抗戰開始,大家患難之交,難民馬一浮也需要有個工作,而流徙中的大學行政制度也不那麼嚴格,雙方方才達成一致,因此有了馬一浮於學科體制外講學於南遷中浙江大學的《泰和會語》《宜山會語》。
六藝之學
馬一浮先生順應因緣,不講學則以,講學則系統托出自己的畢生心血與成就,也是馬一浮學術思想的核心內容——楷定國學於六藝之學。馬先生說:「現在要講國學,第一須楷定國學名義。……舉此一名,該攝諸學,唯六藝足以當之。六藝者,即是《詩》《書》《禮》《樂》《易》《春秋》也。此是孔子之教,吾國二千餘年來普遍承認一切學術之原皆出於此,其餘都是六藝之支流。故六藝可以該攝諸學,諸學不能該攝六藝。今楷定國學者,即六藝之學,用此代表一切固有學術,廣大精微,無所不備。」
一錘定音,馬一浮終結了長時間以來學界對「國學」定義的眾說紛紜——如果說國學就是傳統文化,過於寬泛,因為傳統的人創造出的文化都叫傳統文化;如果認為國學等於儒學,又過於狹隘,因為中國一向以儒釋道三家並稱;如果規定國學就是儒釋道,又不能清楚地究其源頭。馬先生之「楷定」國學,卻不是為了搶佔話語權的「確定」,他說:「學問,天下之公,言確定則似不可移易,不許他人更立異義,近於自專。今言楷定,則仁智各見……」
及至復性書院開課,院名「復性」,表達了馬一浮教育思想的精準定位,他說:「學術,人心所以紛歧,皆由溺於所習而失之,復其性則然矣。復則無妄,無妄即誠也。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教之為道,在復其性而已矣。今所以為教者,皆囿於習而不知有性。故今揭明復性之義,以為宗趣。」教育從來都是吵吵嚷嚷的大論壇,喧囂者都是執著於自己所習而迷失了方向,教育的真諦在於「復性」。
複姓書院的課程設置,由馬一浮精心擬定,能清晰地反映出他的思想架構:首先是「群經大義」,闡發六經的精義,用六藝統攝一切文化;然後繼之以「四科」:玄學、義學、禪學、理學。這四者在不同程度上都融合了儒、釋、道三教思想的精髓。另外,書院還擬開設西方哲學一科,以期對西方的思想文化也能夠有所旁通。
馬一浮認為國學就是六藝之學,是我們這個現代民族國家最古老的學術文化源頭。這個學術文化源頭在歷史發展的長河中,尤其是在民族、國家或者更大的群體遇到如何生存與發展的問題時,將會統領人心,做出最自然、最合理、最實在的歷史選擇,看起來偶然的選擇,其實在各民族學術文化源頭中,早已涵蘊,此「即吾人自所具有之義理」,「義理雖為人心所具有,不致思則不得,故學原於思」,所以一切道理,一切德性,皆在為一心所具有,應該代代傳承,永遠開發而更新。因此,我們應對學術文化之源頭(六藝之學)不斷適時思考,以推進學術文化之「日新」,此乃千古不易之真理。因此,馬先生所說的「六藝該攝一切學術」是就其根源,應適時開發,日日新,又日新。所以馬一浮先生說:「六藝之道是前進的,決不是倒退的,均勿誤為開倒車;是日新的,決不是腐舊的。」
馬一浮曾喟然長嘆:「世界無盡,眾生無盡,聖人之願力亦無有盡。人類未來之生命方長,歷史經過之時間尚短,天地之道只是個『至誠無息』,聖人之道只是個『純亦不已』,往者過,來者續,本無一息之停。此理決不會中斷,人心決定是同然。」
明心盡性
在復性書院的籌備過程中,蔣介石曾於重慶有幸得以宴請馬一浮,並且請教時局之勢、治國之道。馬一浮沒有推卻,思量再三說道:「唯先儒有兩句話可以奉告:唯誠可以感人,唯虛可以接物,此是治國的根本法。」實際上,蔣公如果聽過馬先生在浙江大學講課,立國之理是講得清楚明白的。中國古來的傳統,歷來是文教之治,讀書人在庶民之上,言傳身教,以達到治理社會的示範效果。但馬一浮指出「讀書而不窮理,只是增長習氣。察識而不涵養,只是用智用私。」讀書要學而時習之,窮盡道理,「心能入理,便有主宰。義理為主,此心常存。」讀書人讀書一定要過這一道檻,才能避免私心滿溢,人心「攀援馳逐,意念紛飛,必至昏昧。」以昏昧之心,處理面對的事情,就真的是謬以千里了。相反,若讀書而窮理,察識而有涵養,「涵養愈深醇,則察識愈精密。見得道理,明明白白,胸中更無餘疑。一切計較利害之私,自然消失。逢緣遇境,隨處皆能自主,皆有受用,然後方可以濟艱危,處患難,當大任,應大變……」馬先生還說過:「古人之書固不可不讀,須是自己實去修證,然後有入處,否則即讀聖賢書亦是枉然。」這就揭示了中國的文教傳統,自堯舜禹三代以後,沒有從根本上造福古老中國的原因。
「始於立國,終於化成天下,須從一身之言行做起」,「從自己心體上將義理顯發出來,除去病痛,才可以為立身之根本。知道立身,才可以為立國之根本。一切學術以此為基,六藝之道即從此入。」義理圓融之後,馬一浮先生又回到六藝之道,回到學術本身。所以馬先生被稱為融會貫通的理學家,相比之下,熊十力在貫通學理方面就稍顯「理障」,而梁漱溟則過多糾結於學問的經世致用,難以自拔。
綜觀馬一浮先生一生的著作,約有300萬字,其中最重要的是《泰和會語》、《宜山會語》、《復性書院講錄》和《爾雅台答問》四種,這些著作都是馬先生述而不作的講課或書信答問輯錄,從形式上等同於孔子《論語》,或釋迦牟尼佛教言。
君子不器
在馬一浮上述講課或書信中,隨處可見引用佛經的痕跡,多處講到儒佛相通。先生說:「儒佛等是間名,心性人所同具,古來達德,莫不始於知性,終於盡性。」「《華嚴》可以通《易》,《法華》可以通《詩》,苟能神會心解,得意忘言於文字之外,則義學、禪學悟道之言,亦可以與諸儒經說大義相通。」儒佛在馬一浮看來不僅相通,他甚至認為,只有從佛學裡翻過跟頭的人,真正體悟了世間皆苦,懂得因果律而擁有慈悲之人,才有可能真正瞭解儒學。
馬一浮在復性書院講《論語大義》,以孔門弟子問仁孔子有不同的回答為例,說明孔子「咸具四種悉檀,此是詩教妙義」
四悉檀者,出天台教義。悉言遍,檀言施,華梵兼舉也。一、世界悉檀。世界為隔別分限之義。人之根器,各有所限,隨宜分別次第為說,名世界悉檀。二、為人悉檀。即謂因材施教,專為此一類機說,令其得入,名為人悉檀。三、對治悉檀。謂應病與藥,對治其人病痛而說。四、第一義悉檀。即稱理而說也。)如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問知。子曰:「知人。」世界悉檀也。答子貢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為人悉檀也。答司馬牛曰:「仁者其言也讱。」答樊遲曰:「仁者先難而後獲。」對治悉檀也。答顏淵曰:「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第一義悉檀也。
可以說,馬一浮是晚清以來,中國現代學者當中佛學造詣最深湛的一位。他的佛學造詣之高,間或使得身邊同修之人,不乏有出世修行的念頭,其中最為人所知的,就是李叔同削髮而為弘一法師。還有一位叫彭遜之的同修,馬一浮並不贊成其出家,後來彭出家卻沒能戒掉貪嗔痴,和寺裡的小僧人吵架,又憤而離寺還俗。其間馬一浮對彭的家庭子女勤加撫養,多方照顧。
在復性書院,馬一浮曾經給弟子講,如果以大乘佛學來解釋儒學義理,「彼此印證」,可以說「無往而不合」。他還透露自己的功夫秘技,自己所以對聖賢語言尚能知得下落,就是因為「從此得來」。
(原創自志道教育所屬雜誌《時代教育•人物》 張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