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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0/17 16:22:44瀏覽197|回應0|推薦3 | |
他盯著眼前的白色大紙盒,發愣。 那是爸媽寄送禮物來時的一貫包裝,因為他們總是買同一家店的產品。只不過這一次,東西大得過份了。 長寬一公尺、高兩公尺,令他有種不詳的預感。老爸老媽從以前就有愛慕虛榮的症狀,毫不吝於炫耀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財富。他也曾是他們用來向街坊鄰居自吹自擂的工具,至於現在……他們大概希望他能向這裡的朋友多誇耀幾句。 有什麼差別嗎?反正事到如今,一切都不重要了。 「嘿!何子,你又收到新盒子啦!」住在對街的劉浪翰說,興奮得像個過生日的小孩。年近四十但身體孱弱的他看起來比實際上更加衰老,但樂觀的性格還算討人喜歡,而且在這裡,他算是個年輕人。 「嗯,是啊。」何子深說,家裡的盒子已經多得無處放了。 「不趕快打開嗎?」劉浪翰比何子深興奮不知多少倍,只因上回的小摺和上上回的足部按摩機太令人驚訝。 何子深不情願地伸出手,找到紙盒的接縫處,如開門迎接客人般正式與禮物相見。 那……還真是個人。 何子深和劉浪翰呆站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率先恢復行動能力的是何子深,他將盒子的紙門一關,隔絕了吸人魂魄的情景。 「喂!你幹嘛啦!再讓我多看幾眼……」劉浪翰吸了吸差點流出嘴角的口水,埋怨地說。 「不行,我得確定是不是弄錯了。」何子深說,感到喉嚨一陣乾燥。太危險了,連個警告標語也沒有,爸媽到底在想什麼? 「如果弄錯就太可惜了,再讓我多看一眼吧!」劉浪翰伸手想碰盒子,被何子深一掌揮開。 「不行!」何子深說,異常堅持。 「小氣鬼。」劉浪翰攤攤手,沒趣地摸摸鼻子走了。 何子深連嘆口氣都嫌乏力,這玩意兒還真不是普通的麻煩。 身高一米七,體重不到半百,身材前凸後翹、玲瓏有致,直髮烏黑,五官清秀,輪廓柔美,活像東方版的芭比娃娃。何子深上下打量了她好幾回,最後瞪著她那雙彷彿會微笑的眼睛。 漂亮,真漂亮,一件純白的小洋裝簡單卻撩人慾望。何子深似乎明白爸媽在想什麼了。 這個年紀還沒有女朋友,親戚朋友成天在背後喋喋不休,不過這樣情況會比較好嗎? 更可悲吧。 神像般供著的完美女子,功能是什麼?提醒自己的生活有多可悲嗎? 自從來到這裡,何子深感覺平靜多了,以往讓自己焦慮瘋狂的事物,如今顯得不值一提。環境不同,心境也跟著不同了。很多事情只是一時的,真正重要的東西,應該會持續到永久。 可怕的永久,如分解不能的塑膠,一直留在原地,就像這個完美的女人。 不會說話、沒有脾氣、不會老化,也沒有溫度。何子深知道,所有從白色紙盒中拿出來的東西都一樣,只是物品。或者說:樣品。 他不敢碰她,害怕她的冰冷,更害怕她可能的溫熱。就這樣放著吧,跟無法上網的筆記型電腦、沒有存款的信用卡和無人可聯絡的智慧型手機一起作伴。 他情願收到一架檯燈、一個好枕頭或幾本書,讓他消磨彷彿無窮盡的時間。 何子深抓了抓頭,呼了一口氣,將盒子關上,推進屋角的空位。白色的盒子整齊地堆疊,佔據了一整面牆,如一個個墓碑。 他笑了,殘酷諷刺地自嘲,這些人真是到死都還要糾纏不清。 她總是在湖邊流連,無家可歸,何子深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甚至無衣可穿。現在她用白色紙盒搭建了一個小居所,如露營的帳篷座落在湖邊。 其他人怕她,因為她太年輕了。何子深喜歡待在她身邊,沒有壓力,且讓他覺得自己很正常。 「又有新盒子了?」她問,張腿蹲著,毫無氣質。 「嗯。」他發出個意義不明的聲音,坐在她身邊的地上。兩人望著靜止的湖水,無語。 這裡一向無風,但空氣總是冰涼。他穿著白色短衫和深藍長棉褲,她則套著如挖了洞的麻布袋,只求蔽體。一點兒也不冷,也再也不會熱了,溫度在這裡無關緊要,對他們而言無關緊要。 「不合你的意嗎?」她問,沒頭沒尾的。 「什麼?」他回過神來,看著她凌亂遮臉的濃密黑髮。 「新禮物是什麼?」她問,聽不出有沒有興趣。 他感覺自己張開了嘴,卻說不出話。因為羞恥嗎?有時候他真羨慕她的自由自在,沒有相互牽絆的家人存在。 「你那是什麼表情?收到充氣娃娃嗎?」她難得轉頭看他,半張臉藏在頭髮中,眼神卻帶著光芒。生命力,好諷刺,這裡的人除了他似乎都充滿生命力。 「我收到一個人,女人。」他說。她瞪大了眼睛,驚訝的表情讓她看起來更年輕了。 「你家裡的人到底在想什麼啊?下次呢?沒有汽油的法拉利嗎?」她無可奈何地翻白眼。 「很有可能哦。」他忍不住笑了。 「你最好跟他們談談,不然只會越來越嚴重。」她說,認真又嚴肅。 「談談?妳是說……打電話?」他問,感覺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 「嗯,就打打看啊。」她抓了抓頭髮,又轉頭望向湖面。 「不會很恐怖嗎?」 「不會啊,而且一勞永逸。」她理所當然地說,所以她現在窮困潦倒的處境,很有可能是她自己造成的。 「我有空會試試看。」他說,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必須對她交代。 「你還能忙什麼?這裡最多的不就是時間嗎?」她笑了笑,令人無端毛骨悚然起來。 他想要拖延的原因無非是不想承認自己現在的身份。 電話的使用必須事先申請,所以他得等一個禮拜。他不確定自己是失望還是鬆了一口氣,總之可以先擱著了。 他一點也不想跟家人講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別再給他「禮物」了,別再臆度他需要什麼,只要表達出關懷的心意就好。 這裡的作息很規律,休息六小時、工作六小時、發呆六小時、社交六小時。此外到管理單位定期的點名和不定期的意見回饋,常常使人從此一去不復返,其實也不必多加過問。 就是去了別的地方吧。 這裡理當只是暫時的停靠處,並非永久的居所。他無意前行,卻被關注的壓力逼得考慮出路。就跟之前一樣,鎖住胸口和喉頭的壓力,讓他一心尋求解脫。沒有魄力的孬種小子,想不到也有拋棄一切的勇氣,走上沒有人走過的道路。 他不驕傲,卻難免沮喪,因為逃避不了的事依舊緊追著不放。 他關上門窗,與其他人徹底隔絕。打開高挑的盒子,與她相見。 他瞇起眼睛,試圖在她完美地形象上做些調整修改,參考腦中殘存的記憶,將她化為熟悉的那人。 她的臉型圓潤,兩頰帶著惹人憐愛的雀斑,笑起來眼睛便瞇成一條彎彎的弧線。這樣看得清楚嗎?他曾如此問,結果招來一頓白眼。 他們看著彼此成長,經歷了相近的悲傷喜樂,分享著生活中的點滴,直到岔路將他們分開。他在父母沈重的期望下與學業進行無止盡的角力,她在開明的環境中追尋著遠方的夢想和稍縱即逝的各種樂趣。 她是個聰明的女孩,成績雖然不是頂尖,卻能說流利的英文、演奏動人的琴音,對老電影如數家珍,假日絕不待在室內,呼朋引伴上山下海,將皮膚染了一層淺褐。 他羨慕她,日益厭惡著彼此的差異,也怨恨著讓彼此永遠分離的命運。 假如那天她答應跟他看電影而不是去溪邊烤肉,是不是就能避免令人心碎的悲劇?假如她願意讓他牽著她的手,是否就能在她心中植下安定的種子,不再四處追逐虛幻的影子? 他伸出手撫摸面前女子的臉頰,親吻她的嘴唇。那個他未曾送出的吻,來不及表達的愛戀,只能藉由這個無所反應的媒介,傳遞沒有盡頭的思念。 放肆過後理智回歸,他暗罵自己愚蠢,雙手仍環抱著完美的假人,內心比先前更感空虛。 她沒有味道,他的鼻子湊近她的髮絲,沒有洗髮精或人體散發的自然氣味,只有死亡,外加淡淡的煙硝味。 真哀傷,他嘆了口氣,鬆開手,再次闔上盒子。 深藏的傷口被挖了開來,只因不解風情的人一再打擾他的自我療癒。 「妳要走了!」何子深沒有想到自己會這麼激動,她也被嚇了一跳。 「總不可能永遠待在這裡吧?」她不自在地轉頭瞪著湖水,細小的手指扭著破爛的衣角。 「也是。」他說,難掩失落。 「假如有天堂,大概也比不上這裡。平靜、安祥、終日無事,讓我有足夠的時間消化過往的煩惱。無所遮蔽,只能面對真正的自己。你知道這座湖裡是什麼嗎?」她說,將手伸進湖中,掬起一掌心的水。 「什麼?」他遲疑地攤開手,讓她將溼潤傳遞到他手中。他感到一陣冷,身體不自覺打顫,水珠穿越指縫,落在布滿沙塵的土地上。 「是悲傷的淚水。我也貢獻了一些,曾以為無法平復的哀愁,全隨著湖水沈澱,變得無關緊要了。」她說:「我為什麼會來這裡,你從來不好奇嗎?」 「妳可能不喜歡別人問吧,我也不太想回答這種問題。」 「也對,你也是個異類。」 「妳之後會去哪裡?」他收起離情,好奇地問。 「短期內你應該不需要擔心這個問題,你還跟以前的生活關係密切,而且忘不了那個女孩。」 「妳說什麼?」他可從來沒跟人提起過去的事。 「你哭了對吧?淚水落在湖裡,我能感受得到。」她說,沒有在開玩笑。 「妳是靈媒嗎?」他問,惹來對方一陣笑。 「你還沒有接受自己所處的狀態,所以感官仍舊緊閉著。我可以聽到很多人說話,感受到很多人的情緒,碰觸到湖水中的眼淚,便能瞭解很多人的過去。」她說。 「既然妳已經能在這裡隨心所欲,為什麼要走?」 「因為無聊了。沒有更多讓我學習的東西,所以我該前進了。」她說:「你也是,她不在這裡,假如你不能趕快放開過去的話,會追不上她的。」 「是嗎……」他說:「妳叫什麼名字?」 她愣了一下,隨即露出毫無心機的笑容,說:「仙芝。忘了也無所謂,反正我也會忘了的。」 「妳是怎麼死的?」他問,現在似乎是問問題的好時機。 「吸毒過量。」她說:「你呢?」 「自殺。」 「壓力太大?」 「嗯。」 「有緣再見。」 「再見。」 「你真的要把她拿去丟哦?」劉浪翰說,依依不捨地幫何子深搬著大紙盒。 「不是拿去丟,是送給交換中心,這玩意兒我又用不到。」何子深說。自從仙芝的身影不再出現在湖邊以後,他便開始收拾家中的盒子,收拾起舊時的回憶和牽絆。交換中心是讓人將不需要的物品送去進行交換或買賣的地方。 「假如她被個豬頭買走怎麼辦?」劉浪翰急得快哭了,何子深不明白他何時對她有這麼深的感情的。 「老闆大概不會讓她輕易被買走吧。」何子深說,放個美女在店裡或許可以招來不少生意,就像第一次出現平板電視的時候一樣。 「老闆啊,請讓我看她看久一點吧!」劉浪翰大聲祈禱著。 「怎麼?才看一眼就愛上人家囉?」何子深忍不住取笑他。 「不行哦?一眼瞬間你懂不懂啊!」劉浪翰說,惹得何子深哈哈大笑。 一陣涼風拂過何子深的頭髮,令他猛然驚覺,遠方熟悉女孩子的笑聲傳入耳中。單純清澈的心情,具有承載事物的能力。果然,去除分散注意力的因子,對於自身的成長和理解絕對有幫助。 劉浪翰仍在絮叨不休,何子深答應把任天堂紅白機借他幾天才轉移了他的失落心情。 假如能學得快一些,或許有機會再相見,不過想要追上她似乎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凌晨三點,電話響個不停。 經過掙扎和相互推託,落敗者一邊咒罵著下床,向持續不斷的鈴聲投降。 「喂!」一肚子火的中年婦女說:「神經病啊!半夜三點打電話來幹嘛?討債哦!還是急著要投胎?」 「媽,我不知道你們那邊幾點啦。」電話那頭的聲音說,嚇壞了這頭的人。 「子深嗎?你是子深嗎?」中年婦女問完不忘多唸幾遍阿彌陀佛。 「是我啦,媽,我在這裡過得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 「我想要拜託你們一件事,別再燒奇怪的東西給我了。」 「可是……」 「這裡沒有太多需要,所以你們不必多費心。」 「可是不照顧好你,祖先會怪我們的。」 「我可以保證他們不會在意,我也不需要你們的照顧了。假如你們一直亂送東西來的話,才應該要多小心。」 「小心什麼?」 「會有恐怖的事發生哦。」 「恐怖的事?」 「嗯,很恐怖的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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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