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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3/16 19:39:19瀏覽2028|回應10|推薦200 | |
好夢雖易醒情書成史詩 (下) 讀鍾肇政初戀情書集「苦雨戀春風」乙書札記 男人為耳疾所苦,四處求醫未獲改善,甚為煩惱。加上被R女母親看不順眼,真是雪上加霜。男人愈覺愈不是滋味,隔天又振筆疾書,要和R女攜手把兩人的家庭振興起來。 空嘴嚼舌於事無補,男人不得不慨嘆「文學也無用啦」「過去夢想著憑靠文學來矯正我們同胞扭曲、腐敗的劣根性,因此共鳴於魯迅的精神,可是現在都不要了。只有妳才是我的一切,妳非是我生命的全部不可。」(第一七四信,1947.8.10.)此後兩週男人繼續寫了六封信,無非是報告南部之旅還拜受R女贈送的兩百元。在第一八一信中,坦言對雙方來往信件的重視,期許「妳我書信將來可編成詩篇,故請勿銷毀。」「請把我的信件還給我,因為那是把青春的一切編織進去的東西。」「把雙方的書信仔細地記錄下來,將來編成詩篇,我一開始就有如此深切的願望。」(1947.8.25.)男人這樣的願望,在年屆九旬時成真,雖然欠缺女方的信函,但這樣的機緣世間罕見呀。 男人的第一九六信(1947.10.1.)提到「讀了昨天、今天的來信,感到悲哀,不禁憂鬱起來--,過去我曾相信只要當事人願意的話,結婚哪有什麼問題,可是好久以前起知道妳的情形之後,那信念就消逝得無影無蹤了,深感自己實在是不知世事的小毛頭。--」「關於日本的事,不必太過於介意,日本趣味或日本之美,我不是討厭,只是不想當日本人,那是有另一種含意的。譬如建築,日本式的家屋,我不認為比中國式的好到哪裡--妳只知道日本美麗的地方,而且關於中國只知道現實的醜惡社會面貌。如果妳能懂得中文有如日文的程度,而且坦懷地讀它,絕不會只看到中國壞的一面吧。」男人這一段文字,顛覆了受日本教育的台灣人傾日媚日反中仇中的刻板印象,在一九四七年代,這位男人展現了理性客觀的態勢。 八天後,男人寫的第二百封信中充滿悲情:「來信拜讀,被妳悲傷的心情所激,我不禁潸潸淚下,很想寫些安慰的話,但我自己的悲傷也不下於妳,所以一句也想不出來。--算了吧,O的事情,就家庭而言,妳是應該去的;就人而言,寧可勸妳不去。如果妳嫁給他的話,我恐怕終生都會同情妳吧。」 辦公室氣氛詭譎,為女人爭風吃醋的戲碼上演了。男人以「環繞一個女人的男人們的爭奪戰」為題,道出幾個男人的勾心鬥角爾詐我虞的醜陋劇情。男人並未加入戰局,只是冷眼旁觀。在第二零三信(1947.10.14.)中寫著,「我也自我安慰我的心是最澄清的,我也感到寂寞。狐與狸互相欺騙之中,茫然無所知悉而莫名其妙而茫然孤立的,這不就是我嗎?我無法滿足於狐與狸,我猜享受於孤獨仍是我的本性吧。--足以讓我相信的人只有妳而已,給我由衷的溫暖同情的也只有妳吧。」 四天後,男人不吐不快。「互相戀愛,卻因為家庭因素而不能結婚,分手了。對於非凡(形容自己好奇怪)的我而言,未免太過於平凡的羅曼史了,不吐怨言了,成為舊時代最後的犧牲者吧。心甘情願地,然後為了後人,成為尊貴的礎石。只要是妳希望,甚麼都聽從,成為兄妹吧。但只因為家庭不允許的唯一理由,不禁覺得好痛苦愈來愈大。這種預感湧上心頭。--」男人憤恨不平,繼續大發牢騷:「文章一篇也寫不出來的傢伙們,豈能容許你們講話?我是世上的反抗者,天之驕子啦。偽善者們!為了弱者,我將一生戰鬥到底,我的戀情已到落幕的局面,我要回顧。伊普生的(人形的家)中的娜拉,妳該也知道吧,屏息讀著離開丈夫的那幾句對白,往昔回憶不斷湧現。新與舊,悲運也。--」(第二零五信1947,10.18.) 男人幾乎想到就寫,也不管R女喜不喜歡看,連討厭相親、男人爭執、R與O的謠言,R女不愉快的表情等等芝麻小事均訴之筆墨,一週內就寫了五封信。第二一零信(1947.10.25.)感嘆「被日本的教育、人情,加上台灣固有的道德所拘束,亦即古板的思考方式--,恰好生在壞時代的我們也是一種宿命。」並以洋人常說的「西洋住宅、中國料理、日本妻子是理想的家庭生活,由此可見日本女性的思想落後。」並以此「感覺到妳是典型的日本女性」「因各種情況而造成了我們不幸的結局。」 隔兩天,男人又在信裡表明「為什麼我要保持沉默,表情浮現冷酷呢?妳做夢也想不到吧。是慘淡而悲愴的想法,希望被妳憎恨,希望妳忘記,而後含悲地想看到妳再振翼雄飛的樣子,因為除此之外,妳無法走向幸福之道。再悲傷下去的話,將對妳的身體產生重大的影響。」「可是今天的來信,我完全沒辦法了。妳曾是我心中唯一的女性,我將永遠把妳深深地藏匿在我心底。對我而言,那恐怕是最大、沒有比它更大的悲哀。雖然如此,我還是選擇了它,但希望妳選擇新的幸福之道。」 第二一三信(1947.11.1.)更加勁爆,透露了O事件勸R嫁過去,被R批評漫不經心。男人反駁:「妳真的那樣想嗎?妳接觸那麼多我的文章,應該很容易認知,行動上雖若無其事,裝做遲鈍的樣子,所謂漫不經心的我,其實反而具有最纖細的心思和神經,不是嗎?」「殺了令堂之後再自殺,妳這種話給我很大的打擊,一定是一時氣憤而衝出口來的吧。」男人顧全大局,不願給人家說東道西而謠言滿天飛。「對妳而言,一個適婚期的女性被謠傳是絕對忌諱的」「但只要我們覺悟必將結合在一起,則謠言豈不可處之泰然?」但理智上「我沒有道理叫妳背叛父母或妹妹們,我也不能勸妳勉強去嫁人。」男人在信的最後第二段寫道:「臨死之前我會呼喚你」前天晚上的這句話,我受到深深的感銘,但或許我會先死也說不定。我的身體構造實在脆弱,所以到那時妳已在無法呼喚我的地方。想到此,眼眶不禁熱起來--。愛情的虛無飄渺,男人苦酒滿杯,只好自我調侃自我解嘲。「而且我是個可悲程度的劣等男人,無論誰誇獎我、尊敬我,我都知道自己的貧弱,沒有誰比自己更知道自己了。所以我貧弱得不配娶妳的念頭頻頻湧現,因而妳若無意願嫁給我,一點也不會傷害我,勿寧說是當然的。--再重複一次,妳若沒有意願或認為不可能被允許的話,務請明確告知,我絕不恨妳。--我當了農夫之後,種幾盆蘭花,追懷妳的芳香,一方面關心妳,直到永遠,做唯一的哥哥,隨時可幫助妳,靜靜地,靜靜地過日子。」 有一天,男人上完了夜校的課,回到宿舍,突覺全身無力。不禁悲從中來,孤獨的身影,「夜深人靜,森寒的星影,風中搖曳的枝葉,好像一切都覺得在啃食我的心嵌。」好友來信給男人打了一針強心劑。好友寫出男人想說的話:「堅定信心,絕對不許嫁給別人」還說「絕不能稱之為誘惑」男人一直自認是「誘惑者」卻功虧一匱,是否就敗在「夠不上跟任何人競爭」的「自卑心」呢?(第二二一信1947.11.19. 第二二二信1947.11.20.) 事隔三天,又峰迴路轉,道是無情卻有情,R女看到邱女的信有很親熱的言辭而發怒,讓男人極力辯解。「我說祈求妳的幸福,妳竟然把我的話當刻薄。昨夜十二點為止在月下的運動場,有人思慮分手後的妳,不禁私下祈禱妳的幸福與健康,妳知道嗎?天不知地不知,知道的只有我一人吧?忘光了心胸的絞痛,也忘光了侮辱,想著妳的將來,到三點還睡不著的我的心,妳在夢中也不知道吧。」(第二二四信1947.11.23.) 男人以一篇小說暗喻女人的不定性。「芳心一片今何在?唯有枯枝鳴悲風」詩人憑弔過往的心情,那是既美麗又哀愁的情景。「呼子鳥」小說,女主角用華麗衣裳包住活屍,哭著嫁過去,結果還不是感受到丈夫溫暖的愛嗎?想起過去,也許會感到寂寞,但還是幸福的呀,我不懂女人的心,妳過去也曾說過:一旦結婚,就非至死愛自己的丈夫不可。--可以把愛犧牲掉的妳,不!非犧牲不可的妳完全是不幸的人。我無法預想今後的傷痛,終生非與無法痊癒的痛傷戰鬥不可,想起就悲從衷來。除了生活之苦外,還要背負著這麼大的苦,走過長長的人生的航路。--男人還一再表明,除了R女,絕不與知識分子的女性結婚,要找農家女。「可能的話,我希望解開妳的誤解;解不開的話,沒辦法,既然如此也不願帶著憎惡而分手。」(第二三零信1947.12.7.) 這男人還真是自作自受,一個相親的女方主動來信,卻被男人形容「她的膽子之大,真不可言喻。況且這樣的信(字與文)竟厚著臉皮飛來,完全不可理喻。"您終於沒來呢"這一段是濃豔的戀文,曝露了"鄉下姑娘"的面目,這可真是令人頭痛的小姐們啊。半生不熟的腦袋,強拗道理,不就是這種人嗎?」男人拒絕了鄉下姑娘,然後要求R女「再開始通信好嗎?如此下去令人窒息。」(第二三一信1947.12.11.) 很快接到R女回音。「來信拜讀,我的推測不幸而言中。」「我已放棄了,我已沒有期待奇蹟出現的勇氣了。」「活得厭倦了,但至少不至於自暴自棄。也許會墮落,想要背下來的那首鋼琴曲,一想起來就淚潸潸。」(第二三二信1947.12.12.) 雖然R女拒絕通信,男人情書照寫。男人的幻想無邊無際,想像到「功成名就,衣錦還鄉」又浮現「兩人非死不可的情形,一死百了。很簡單,進入阿里山森林,走到人煙稀少之處,一死永遠沒有人知道,不久也許就會有人或樵夫發現一對男女的屍骨吧。不留任何痕跡的骨骸,報紙會喧嚷而投給世間一個謎的男女之死吧。」這是浪漫的幻想嗎?男人愈想愈悲涼,但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男人的想法又突然躍進,「想到晴朗,被許諾而皆大歡喜的收場。」(第二三四信1947.12.19.) 連寫幾封信後,男人直言R女是被工科畢業的人吸過去的,並非盲從於雙親。並且反駁她認為男人僅僅把女人當工具而結婚的說法,認為她愈持錯誤的舊思想,愈令男人悲傷。「啊,悠悠的人生中,綻放香氣的一朵青春玫瑰,可悲地即將沉淪,更映照出它的美。而那個美也存在於妳心中嗎?想來無限悲哀,只覺得R已不是真實存在的人物了。悲痛欲絕,真想哭!」(第二三九信1948.1.10.) 三天後,男人繼續吐槽。把被父母逼相親的事一一做個交待,連與R女初識聞到蛀牙口臭和R女穿睡衣外出會友都抖了出來。還一再自我調侃自己是嚴重的社會慘敗者,沒人願找聾子當女婿,很少人願找聾子當丈夫。「尼采的力之哲學、獅子之哲學,就某方面說是真理,現在開始要啃英文。」男人一下子又振奮起來,變得滿懷鬥志,認為感傷就是懦弱,他要R也應站起來。(第二四二信1948.1.16.) 再隔十天,男人寫著:「今天妳又說不要求我回心轉意,說妳的心已冷了。而我這封信也許只會換來妳的憫笑而已。要是這樣的話,也許應該乾脆好合好散了。」(第二四五信1948.1.26.)男人繼續寫了兩封信,看來有些語無倫次,第二四八信(1948.2.3.)出現這段話:「現在開始成為真正的兄妹吧,上回是妳寫了妳的希望,但現在我也感到有此必要了。也想寫出現在的感想,但不寫了。將來時機到的話,我會公之於世。現在我眼中有的只有自己的使命而已。再會吧,開朗的活下去吧。」 那年台北第二女中的女老師被迫嫁人而自殺的事件,被男人拿來大作文章,認為封建社會不單單存在於鄉下,連中學女教員都無法突破,可見台灣女性的力量幾等於零。半世紀來,婦女解放甚麼的,連屁都沒有,可悲。男人要求R女「請把我的信還給我好嗎?我將永遠保存。」「理想的家庭已無望的現在,我不憎恨誰,只想永遠回顧美麗的過去。」並且表明,男人也要結婚,「以不識字的農家女兒為妻,然後在鄉下生活。」(第二五零信1948.2.6.) 男人決定農曆過年後到新營好友家,三四天的旅程,「所到的地方都會寫信給妳」連穿西裝領帶打歪了被親友嘲笑都記上一筆。還盼望與R女兩人行,想去關子嶺洗溫泉、看阿里山櫻花、日月潭湖面泛舟、到淡水海岸、舊砲台、古城、領事館的學寮,這樣天馬行空的幻想,自覺多麼富於浪漫詩意,這世界多美麗。(第二五三信1948.2.10.) 男人和好友從新營坐一小時的火車到台南,在市區看到露出雙臂的摩登女人,橫溢著南國情調。沒有葉子的鳳凰樹還可感受冬天的氣氛。在影院看英國片"天長地久"是老情人團圓的情節,只是接吻戲太多,有點消化不良。走到公園,側臥草地上邊抽煙邊聊天,這樣的府城一日遊不亦樂乎。從新營回龍潭要坐八小時的火車令人氣餒。男人想不出要買什麼禮物,畫個餅說春天是神賜給R女最好的禮物。男人完全丟棄憂鬱了,也要R非堅強不可,不是叫她要反抗,但勿盲從。也重提「說要殺妳的令堂,現在豈不是成為妳唯一的友軍?怎不叫人有隔世之感?」(第二五五信1948.2.14.) 才過三天,男人的心境一下子又來個大轉彎,「我被打入暴風雨中了」「打算要自殺,妳一定會笑我,一個下午瘋瘋狂狂。--手在顫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封信的內容沒有交待。應是「害怕妳與別的男人結婚」吧,後來又「決定不死了,大概是恢復了理性。」(第二五七信1948.2.17.) 情節急轉直下,R女要嫁人已明朗化,僅管男人酸她,「還是高工畢業的較好吧。與其貧窮還是有錢比較好吧。」當年教員薪水微薄,工科男吃香,R女擇優而嫁,的確很務實。男人對「身邊有人批評妳是魔鬼,也有人說妳嫁了以後能活到三十歲的話,那就沒有神明了」表示抗議,認為他們不知道兩人的過去才會那麼講。男人一再維護R女,還想寫詩歌送給她,「但想到從妳口中吟出來而進入貴良人的耳朵,我就一個字也寫不出來。」(第二五九信1948.2.26.)男人只有寄託宗教了,「感謝神吧,面對冷漠的世間,我胸中流著一股溫暖。現實、殘酷,我將愛著它們而活下去。」(第二六零信1948.2.28.) 男人繼續夢囈式的吶喊:「我滿懷悲傷,我只恐懼信賴被背叛。關於妳的事,聽在我耳裡的所有消息,無不伴著對妳的謾駡。」男人借酒澆愁,喝得醉醺醺,但自認精神正常。「R喲,請不要拋棄我,妳是我所認定生命中唯一的泉源,救救我吧!」(第二六一信1948.2.28.) 到這步田地,說口不出惡言,很難吧。「情況某種程度可以理解,妳除了死之外,大概沒有贖罪的方法吧?而且妳是死不了的。」或許自覺口出惡言有失風度,男人在第二六三信(1948.3.4.)中除了要R女歸還所有信件外,「請容許我祝妳幸福」 最後一封信是告訴R女她的信已全部奉還,相片保留一張,形容自己心境恬淡。「沒有怨恨、沒有憤怒,沒有懷疑、也沒有悲傷--只有過去的一切留下美麗的、鮮明的記憶,催人哀愁。」男人借酒澆愁愁更愁,「總有一天厭惡了,就停止吧。」並計劃離校,上大學或回農家,把結婚訂在五年後如果升學的話,「否則今年冬天吧,雖然還沒有對象。」信的最後一行字是:「只要涉及R的文字,我已叫T氏一概不提。」(第二六四信1948.3.5.)至此,「男人戀曲」曲終人散。 看完了這二六四封情書,心中浮現電影"愛到荼蘼"(Felix and Meira)那首曲子: 歡笑之後是淚水 戀愛讓人快樂 在愛人的懷裡凝望 愛情不是永恆 (2016.3.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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