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家苦樂須自嘗                                                              

  據說我出生的時候，剛好父親賺進一大把銀子，買了近五甲的土地，最疼我的四伯母就把我取個別名叫做「阿田」，故居的親人都這麽叫我，覺得滿親切的，反而我眞正的學名知道的人並不多。好在，這個別名雖有泥土味却蘊含深意，我實在沒有理由不喜歡它。

  等到長大了，大概七、八歲吧，進入學校學會了幾個字，偶然發現父親身分證職業欄寫著「自耕農」，教育程度欄寫著「識字」等字樣，我好奇的問父親那幾個字的意思，當時，父親洋洋得意的為我解釋，並且頗引以為豪。那時候，小小的心靈總認為「認識一些字」及「耕種自已的土地」是理所當然的事，没有什麼了不得。等到年齡稍長，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之後，才曉得原來並沒那麽簡單，因為我的伯叔父及鄰居的長輩們大都不識字，而且沒有一個是「自耕農」，他們要不是租人家的土地來耕種的「佃農」，就是替人家做工的「雇農」，為了這件事，我還寫過一篇文章「識字的自耕農」發表在某報副刊，並經轉載於美國世界日報上。

  農家生活好不好？有錢的農家生活應該是不錯的，可惜有錢農家實在太少。窮困的農家子弟則常常有極強烈的自卑感，但這自卑感有時候往往又成為奮發上進的刺激力量，艱苦勤勉的農家經驗也會變成堅强毅力的基石。當年我也渡過一段有錢農家子弟的好日子，舒舒服服的，可惜只是曇花一現。當父親被台北的「生意人」騙去所有的積蓄及大半的土地後，我們跌入痛苦的深淵，也使我親身体會了當農夫的辛勞疾苦。那時候，從初中到高中幾乎每年的寒暑例假日都是在田間渡過的，一切同年齡層學童的娛樂與我無緣，別人去享受電影院的歡樂氣氛，我不能，別人花錢進補習班惡補，我也不能。記得我曾經很鄭重的發過願，有生之年必定竭盡所能為農民效勞。而許下這個心願是有一段前因後果的。

  大家都聽過雷聲，經歷過閃電交加的雷雨天氣。童年時，我也喜歡聽老一輩的人講「雷公雷母」的故事，幼小的心靈總以為「雷公」是一位公正無私的神，是專門修理壞人的。學校教育修正了雷公雷母的神話色彩，原來所謂「雷」者，乃空中帶電的雲互相接觸，因放電而激盪空氣所發出來的聲音。雷聲不傷人，閃電才是元兇，而且他不長眼睛，不辨善與惡，不論房舍、樹木、牲畜或萬物之靈的人類，誰碰上它誰就倒楣。

  下雨打雷的時候，人人都迫不及待的避入室內，住在高樓大廈的人更安全，避雷針發揮了良好的效果，大可談笑風生高枕無憂，無視於屋外的雨大風急電閃雷劈。只有荒郊野外種田的農夫，在雷聲隆隆之際，孤立田野，沒有絲毫屏障，厄運隨時會降臨。

  記得那是初中的一個暑假，有一天，我們兄弟照樣跟随父母親到離家甚遠的農田裡做活，父親牽著牛，肩上扛著犁耙，母親挑著中午炊煮的鍋碗，我們則帶著鐮刀拿著鋤頭。中午在農田附近的木麻黄樹下草草對付過一餐之後，大家在樹蔭底下小憩片刻，晴朗而悶熱的天氣使人懶洋洋的。休息過後，下午照樣下田，臭汗淋漓，那種揮汗荷鋤的滋味，也只有嘗過的人才能体會。

  當日頭漸漸偏西時，天氣突然發生變化，烏雲密佈，雷聲隆隆，父親看看情况不對，叫我們趕快收工。可是呀！家在數里之外，我們的交通工具就是兩條腿，任你如何奔馳，碰上這一場雷雨已是無所遁逃。果不其然，當我們登上竹筏渡河時，已經傾盆大雨雷聲大作，雨點打在河水上，閃電在低空劈刺，我們早已被大雨淋得像落湯雞，戴著苙帽披著蓑衣的渡伐人手撑長篙，望著我們苦笑，一付愛莫能助的樣子。

  渡過河，登上岸，路程尚遙遠。老母牛對於雷雨似乎無動於衷，泅過了水，一步一步緩慢的走著。我們除了頭上一頂笠帽之外別無遮雨的用具，手中還有打雷時最忌諱的危險物件，如犁耙鐮刀與鋤頭等。父母親是一付鎮定自若處變不驚的神色，走過一棵大樹，父親還想停下來在樹下歇一歇，避一避雨。我突然想起常識課本上的警告，驚懼的高聲大叫起來：「快走啊！快走啊！大樹會傳電啦！」母親輕聲的安慰我：「孩子，不要怕，雷公是不會打好人的！」傳統的宿命論好像使她無懼於雷雨。

  我怎能不怕呢？簡直恐懼到極點，心中暗暗祈禱著：「上天啊，趕快停止打雷吧！雨下得多大都没關係，我只求求不要打雷！」然而，天色已暗，閃電更熾，雷聲越發貫耳，大雨依然傾盆而下。

  記憶中，這是生命裡最艱難最恐懼的一段歸途，等到飢寒交迫的回到溫暖的家，已經是掌燈時分，母親趕緊熬了一鍋紅糖薑湯，要我們趁熱喝下驅寒。就是這時候，我滿眼噙著淚水，發願有生之年都要為農民善盡棉薄的心力。以後，每當聽到隆隆的雷聲，即使自身處於安全温暖的屋子裡，內心依然憂懼，牽掛著在荒郊僻野耕種的親人、鄰居以及廣大的農民，他們在雷雨交加下是否安然無恙？

  雖然心願是鄭重的許過了，但是誰都知道，自己如果不曾具備償願的條件及能力，仍然等於痴人說夢。當年，在没人指導下，我自作主張的把大學聯考第一志願選擇了農學院的農教系，而且如願以償的考取了。我認為唯有從教育著手，教導農民走向現代化才是根本之策。以後我在教育界服務，教育的對象大半是農家子弟，我對他們關愛有加，並且鼓勵他們努力上進出人頭地，讓他們深切的了解農家子弟要想出類拔萃，必須比別人付出更多的心力。後來我又鞭策自己更上層樓，考取全國性高等考試，並不斷的進修，希望能提高為農民服務的品質。雖然由於種種緣由，我未能直接服務農民以償宿願，但是，我一直在找尋機會，但願有朝一日能實現久蟄心中的理想。

  農家生活的苦與樂，局外人是很難体會得到的，有時候在報章雜誌上看到一些報導，刻意的把農家生活描述得如同世外桃源，這種偏頗，正如以偏概全的只描寫農村的困苦落後一樣，是不足取的。目前，由於農村正面臨轉型期的衝擊激盪，孳生了不少問題，實在有賴關心農業及農民生活的人士，共謀解決之道。當然，農友的自求突破，力求革新更是促進農村發展最主要的力量。

  農村生活的苦與樂，農家子弟的心路歷程，我想，除了親身實地的去體嘗，是不能一言道盡的。〔本文原載1984.09.10. 台湾新生報副刊〕

【照片／新店國小網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