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的一生咱的愛

  這是春光明媚的四月天，阿男站在青森港岸邊，想像登上這艘逾百年歷史的輪船「八甲田丸」進入船長室，遠眺津輕海峽，口中哼著「津輕海峽‧冬景色」的歌詞：

  走出上野出發的夜班列車的那一刻

  覆蓋在雪中的青森站已然在眼前

  回去北方的人群中誰都靜默不語

  靜靜的聽著只有海浪的聲音

  我獨自一人乘上渡船

  當看見那快要凍僵的海鷗時忍不住落淚

  啊  津輕海峽的冬景

  快看那就是龍飛岬已在北方的盡頭了吧

  周圍陌生的人用手指著說

  雖然擦了又擦窗戶的玻璃還是因為呼出的熱氣變模糊了

  只能遠遠的眺望一下而已

  再見了我的愛人我回去了

  風的聲音不停的在心中迴盪卻好像哭泣一般

  啊  津輕海峽的冬景

他知道春天唱著冬季的歌有點不合時宜，但這是由石川小百合唱紅的世紀名歌，台語歌名就叫「咱的一生咱的愛」歌詞內容大異其趣：

  用真情對真愛

  用關懷換傷害

  惦這個感情世界

  有你陪伴阮不驚命運的阻礙

  有時風有時雨有時甜有時苦

  幸福是坎坷的路

  為的將來走天涯一步一步來

  阮的一生阮的愛

  愛是咱夢的所在

  人在做天塊看

  心有情不驚寒

  只要你溫柔對我

  啊

  一條感情線黏你我心肝

阿男愛唱台語歌，但他更喜歡這首「津輕海峽‧冬景色」原汁原味的日文中譯。這位標緻女子，和愛人分離，心碎的獨自回到北國，冬天的津輕海峽更觸動她多愁善感的心。

阿男他們一夥一路從東京、角館、盛岡來到青森，在站前的東橫inn寄放行李，再搭火車轉公車前往弘前公園賞櫻，回到青森的旅館已夜冪低垂。隔晨早食後，女伴帶他到附近看津輕內海，讓他咀嚼「津輕海峽‧冬景色」這首歌，已是旅日的第四天了。

第四天上午十一時抵達函館後，大夥拖著行李到站旁的漁市場，訂購一隻要價三萬六千日元的帝王蟹由十二人分享，加上各自點的套餐美食和啤酒助興，不覺酒酣耳熱起來。午餐後，乘電車到五稜廓的Dormy Inn，安置好房間，步行至五稜廓公園，可惜櫻花未開，整個公園無甚特色。阿男在公園一角遇到阿倩，這位笑容滿面溫馨可人的輕熟女，常讓他嫉羨她背後的男人。他技巧的和她閒話夫妻互動，阿倩坦承曾為男人無心改變的壞習慣傷心掉淚，她的幾位姊妹淘亦曾和另一半差點鬧翻，雖已雨過天青，依舊留下創痕，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阿倩說，其實女人很好騙，只要愛她、哄她、疼她，讓她有安全感就好了。阿男以牧師證婚舉例結婚四十週年夫妻的經驗談：先生說我忍氣吞聲了四十年，妻子也說我咬牙切齒了四十年。能夠各自忍氣吞聲、咬牙切齒而不分離就是好姻緣。台語歌「家後」不也說幸福就是吵吵鬧鬧嗎。台諺說「床頭打床尾和」又說「公雞打架頭對頭，夫妻相罵不記仇」是有道理的。阿倩想窺探他的婚姻生活，他得意的提出他的婚姻哲學：「人前曬恩愛，不如夜晚抱滿懷」還顧左右而言他，說恁尪長得這麼帥，要隨時照顧好，別被小三搶走了。阿倩說，他沒這個膽，還小三呢。阿男說世事難料哦。

遊罷公園，一群人去谷地頭泡湯，他則回旅館房間睡大覺，然後也自個在浴室泡湯。晚上二十一時許，他們到二樓的餐廳享受一碗拉麵。一夜無語，雖到夜半他難以成眠，也不敢擾她清夢。翌晨的早食不錯吃，配以行雲流水的爵士樂，難得兩人對坐細嚼慢嚥，氣氛柔和浪漫。午後十六時許，他們又搭市電到谷地頭泡湯，這次他躬逢其盛，男人裸裎相見。一張一千日元的巴士電車一日券，物超所值，光是夜晚上函館山看夜景，來回就要八百日元，函館夜景與神戶、長崎並列日本三大夜景。他們搭十八點四十分巴士上山，逗留片刻又搭十九時四十分的車子下山，匆匆一瞥，拍照存證，滿足了百聞不如一見的好奇心。

這好奇心又驅使他們坐上古色古香的紅色電車，爭相和帥哥司機和俏麗車掌合照，還來回坐兩趟，有人厚臉的說，嘗到小鮮肉可以回春了。

閒閒散散的自由行，他們各自找時間漫步港邊的金森赤煉瓦倉庫、舊函館區公會堂、舊英國領事館等西洋建築，遇到好多台客，聽到鄉音，阿男並不昂奮，還揶揄自己怎麼常常跑到日本湊熱鬧，物價又這麼貴，難不成有錢沒處花？又無奈的自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

那天夜裡，阿男把和阿倩的對話告訴女伴，她只是微笑未置一詞。翌晨三時許，他被她柔和的鼾聲喚醒，望著另床她熟睡的容顏起了遐思，情不自禁的擁她入懷，不自覺的雙雙睡著了。朦朧中，他做了一場春夢，似幻還真，如醉如痴，卻被她的一聲不要吵驚醒，讓他懊惱不已。

第六天他們從函館坐新幹線穿越津輕海峽海底隧道離開北海道，來到日本東北地方岩手線北上市，北上這地名易記難忘。難得的是住宿北上驛近在咫尺的東橫inn十一樓，從房間就可俯瞰北上川和吉野櫻的銀色緞帶。他們先搭船遊北上川，上岸後漫步在遊人如織綿延兩公里的櫻花大道。冷涼的氣溫，微風吹落吉野櫻銀色花瓣，猶如風吹雪。綠草如茵的草地上鋪著塑膠布，一家大小歡樂融融圍坐著品嚐美食，有藝人扮裝小丑在取樂孩童，攤販搶占商機，遊人日客、外客、台客摻雜。他倆各自取景拍照，時或攜手並肩，時或長椅共坐，她買份類似蛋捲的麵糊捲餅共嚐，她直呼上當了不好吃又這麼貴四百日元呢，他說還好啦。

兩人一路行來，終和六位夥伴會合，有人提議要到民俗村，依路標方向，還問了在地婦人，不近的腳程，直走到駐車場，才發現民俗村就在眼前，惜時屆十七時，民俗村已關門謝客。雖然有人說好可惜，阿男隨遇而安的個性，讓他想像民俗村的樣貌，並不覺遺憾。有人說沒巴士坐怎麼辦，都走不動了。坐計程車呀，他脫口而出。果不其然，他們很快就找到兩部計程車，抵北上驛車資一零八零日元，皆大歡喜。

有人喊話要去看夜櫻。阿男也喃喃自語：夜櫻，夜櫻，看夜櫻。女伴說看夜櫻何須到現場，她挪好椅子，兩人併坐窗前，還各一杯她特製的咖啡，在十一樓房間遠眺，多富羅曼蒂克！

二零一四年美國CNN評為世界十大夢幻旅遊景點的富田足利花卉公園是他們下個目的地。他們舟車勞頓，一路從北上站搭車抵大宮，再由大宮轉車至小山，再轉車抵富田。這紫藤公園視花況調整門票，足見日本人的唯利是圖。當天他們從富田車站隨著人潮步行二十分鐘就來到紫藤公園，票價高達一千五百日元，公園遊人如織，聽到的除少數日語外，幾乎多為台語或華語。一對自豪擁有四女一男的夫婦來自台灣花蓮，是女兒出資陪伴來的，大夥在艷麗的紫藤花前笑開懷。阿男在返程時才發覺富田車站設備落後，沒電梯、電扶梯、坡道，對老弱殘疾太不方便了。

小山這家國際第一旅店，早食的服務讓他們受寵若驚，四位小姐忙得團團轉，但有條不紊。旅客持餐券依序排列，小姐引導人席，小姐將備妥食物的餐盤送到面前，食畢亦由她們將餐盤餐具收走，這是他們多次旅日首見。

旅程進入第八天，先在小山車站每人購得一一四零日元的車票坐八時二十二分的車，於九時四十四分抵水戶，趕緊在水戶驛旁的Mets Hotel寄放小件行李，僅留隨身包。大件行李今天一早就花錢以宅急便寄到東京的旅館了。水戶這家旅館擺明地方小，不接受大行李存放，讓每人多花一三零四日元的託運費，這也是阿男首次碰到，直呼豈有此理。寄好小行李，趕緊在水戶站第三月台坐車到勝田，再轉搭巴士到勝田常陸海濱公園。

聽過寶寶的藍眼睛嗎？「Baby Blue Eyes」這是位於茨城縣日立市海濱公園淡藍色粉蝶花的妙喻。看到這些花，大夥分散拍照，女伴更欣喜若狂，或成雙或同夥或單獨皆成她鏡頭下的麻豆，尤其那幾隻可愛的寵物貴貴狗，更令她癡迷。阿男歡喜相隨，雖也喜歡拍照但克制自己不要亂拍，倒是常將她攝入鏡頭。中午兩人在暖和陽光下的木桌上啖美食配啤酒，微醺後與另六人會合，共乘遊園車，到某站下車，觀賞一大片的茉莉花海，阿男既看花又看女人，但覺人比花嬌豔。

回到水戶，他們又馬不停蹄的前往「偕樂園」在偕樂園深處，全團十八人不約而同的會合了，不免一陣歡呼，大家盡興而歸。當晚，又是餐點又是啤酒，雖人生難得幾回醉卻又不敢亂醉，靦腆放不開的他又辜負了大好時光。

全團有七對夫婦，阿男好羨慕幾對夫婦的互動。那對八旬夫婦伉儷情深，隨時可以看到彼此十指緊扣相互依偎的身影。另一對衣著光鮮體面的夫婦，妻子毫無主見的聽從丈夫的吩咐也很有趣，咸認她是最幸福的女人。還有一對，男的英俊偉岸，女的溫柔體貼，羨煞人也。阿男想到日本作家渡邊淳一寫的「男人這種東西」的文章，指出倍受女人呵護寵愛的男人和倍受女人冷淡疏離的男人大不同，前者懦弱依賴後者堅強獨立，是耶非耶大概如人飲水吧。阿男逆向思考，如果是倍受男人寵愛呵護的女人呢？

水戶這家旅店的朝食亦由小姐引導入坐，但由客人自取食物，一杯咖啡劃下句點。他們七時四十分出發步行至水戶站，搭HITACHI 4八時十分開往上野的車，車程八十二分鐘。今天要轉很多趟車，午後才會到達目的地河口湖站。阿男選坐窗邊，瀏覽沿途風光，有時閉目養神，身旁的她在滑手機，這位自由行的策劃者，她的能力，他口服心服。

車至大月站，只停留一分鐘，大月至河口湖站須補票一一四零日元。抵河口湖站後，每人以兩千日元購得芝櫻會場套票，坐上專車半小時後抵會場，但見遊客萬頭亂鑽，一大片的芝櫻花海，紅、桃紅、白、紫等花色交錯，甚是美麗，但氣勢比昨天濱海公園的浪漫花田遜色多了。唯一特色乃山頭還覆蓋白雪的富士山在遠方的雲霧飄渺中，小水池看不到山的倒影，以多彩的芝櫻塑造成的小山丘似富士山縮影也讓阿男覺好笑。他們在會場逗留一個多小時，又花半小時排隊坐上專車回到河口湖站。

接駁車載他們回旅店，他倆幸運的住進面湖的房間。晚餐後，他們八人漫步湖邊步道，阿男抬頭凝望天空，北斗七星清晰可辨，大家談天說地，他卻不發一語的在構思「富士山下的情歌」小說中三對戀人的不同際遇。返回房間，她去泡溫泉，他在浴室淋浴。阿男想得美的二度蜜月在凌晨三時破了功，雖擁她入懷，但緊身的牛仔裝和小小的一聲不要吵，讓他如洩氣的皮球。他還回味從芝櫻會場返程途中的肢體接觸，幻想有個浪漫之夜，終究是一場夢。

刺蝟、刺蝟，他是刺蝟嗎？他不免自責。這女人的心讓他摸不著，常促狹的捉弄他嚐盡愛的酸甜苦辣，令他啼笑皆非。

他已難再入眠，靜坐窗前，望著已清晰可見的富士山白色山頭，河口湖對岸萬家燈火不再閃爍，偶有汽車車燈由遠而近，凌晨四時許仍萬籟俱寂，他的腦袋一片空白。突然她輕微的鼾聲中止，醒來後說了一聲「出去走走吧」不到五時他們走出旅店，攝氏六度的氣溫讓人直哆嗦，兩人攜手加快腳步，沿著河口湖步道注意著湖面，天色漸明，平靜的湖面已清晰顯現富士山的倒影。好攝之徒挺著大砲或手持相機陸續發出卡擦聲。他們太幸運了，曾有人來過多次皆看不到倒影鍛羽而歸。兩人分開各自取景，阿男踽踽而行，越行越遠。此時，一男士用英語請他代拍，他微笑的連拍幾張，男士也回饋替他拍了幾張。鄰近一美眉見狀，也用英語請他代拍，他好奇的用英語問美眉從何處來？台灣。阿男立刻用台語問她，幾個人來？要來多久？只我一個人，要來五天。好厲害，一個人出來玩，有在上班嗎？有呀，所以只能出來玩五天。年輕人，可別當月光族哦。不會啦，我很節制很保守的。這樣才好。這時，她走了過來。這位是蔡小姐，我們的領隊，也是名作家。這位是陳小姐，單槍匹馬來看富士山。陳小姐說讀過蔡小姐的書，是蔡小姐的粉絲。一時之間，讓阿男自我澎脹自鳴得意起來，有女作家同行，還可炫耀呢。

河口湖是富士山腳的五個湖中最具知名度的湖，涵蓋河口湖香草館、河口湖美術館、音樂盒森林、河口湖遊覽船、天上山纜車等景點。他們一行將河口湖繞了一圈後，搭上纜車來到天上山公園，這公園可是日本甚負盛名的作家太宰治名著《Kachikachi 山》的故事舞台。阿男望著富士山，懊惱自己沒有太宰治的才情，否則，自己構思的那三對戀人可寫一部很好的小說。這三對愛人相約登上富士山，二十年後人生際遇迴異。第一對戀人雙方家庭都不富有，攜手前往美國逐夢，卻在男主角半工半讀一大早送報途中慘遭車禍喪生，女主角亦因無法面對人生劇變憂鬱以終。第二對戀人步入結婚禮堂後，也過著一段頗為幸福的日子，可惜的是難以適應異國婚姻，日籍妻子主動求去，男人從東京職場轉戰大阪繼續謀生，卻與親友斷了音訊。第三對戀人結婚生子後，過著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子，時或恩恩愛愛，時或爭爭吵吵，可預見的是，他們會繼續努力的奮鬥一生。阿男說這三對戀人的故事並非他虛構，可是確有所本，可惜禿筆寫不出好文，只能徒呼奈何。當阿男還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大夥已在展望台的絕佳位置俯瞰河口湖全景，眺望富士山的英姿，大飽眼福和獵足鏡頭後他們才依依不捨的下山。

下了山，他們在河口湖一家咖啡店喝咖啡品甜點，遇到幾位衣著光鮮亮麗的台女，當女伴探知這些台女是住進這裡最高檔的溫泉旅店時，投以羨妒的眼光，還瞪著阿男小聲的說，你們這些男人真沒用，既吝嗇又小氣。阿男啞巴吃黃蓮，一時無言以對。後來阿男瞭解了，這家旅店一宿就要逾十萬台幣，大亨才住得起呢。阿男想起好多年前攜女伴住進台灣日月潭涵碧樓，一宿要價台幣一萬六，他發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以後，他都以阿Q的精神勝利法自我解套，只是睡覺而已，旅館當然是越便宜越好。

這天是二零一七年四月二十九日週六，下午十七時許，他們在河口湖驛搭高速巴士回新宿。傍晚時分，氣溫極低，車子又誤點，阿男有些不耐，但盡量保持緘默。俟上車後，他坐最後排靠窗，沿途風景引不起他的興趣，閉目養神是唯一選擇，女伴滑著手機，相對無語。兩個小時的車程不知不覺就抵達新宿驛了，她吩咐啟用東京Tokyo Subway 24-hour Ticket 紅色一日券。旅客如潮的地鐵讓他如人迷宮，步出藏前站，近在咫尺的「東橫inn淺草藏前雷門」卻在谷歌導航下陰錯陽差的走到不同地區的另一家東橫inn，讓他們笑掉大牙。

這間要停留兩晚的旅店，也使阿男狂喜：只有一張床，擁她入眠不是夢。第一晚，她的緊身黑色長褲讓他望之卻步。第二天傍晚，她卻出奇的溫柔體貼，帶他到藏前橋下沿隅田川旁步道漫步，在浪漫的夜色氛圍中，河水悠悠，晴空塔的燈火在遠方閃爍。經過駒形橋、吾妻橋，這淺草町雷門夜景讓他著迷。她也暢談來過的經驗，她的見多識廣讓他自慚形穢的覺得自己的孤陋寡聞。她還Line給群組，邀伙伴們來雷門喝燒酒，啖一人份八千八日元的松阪牛肉火鍋，可惜大夥玩累了，沒人響應。阿男直呼這夜遊太值得，終生難忘。回到旅店，阿男既腿軟又疲累，梳洗後，他無視於她的粉色薄紗，沒多久就鼾聲大作了。（2017,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