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曾老師有些微醺，直拍著我的肩膀，說：「崑陽，老師很欣賞你。好好用功！」到現在，我都還能回味當時內心那種溫暖、快樂的感覺……

第一次見到林耀曾老師，大約在1970年暑假過後。那時候，我大學三年級，「中國思想史」的課堂上，耀曾老師果如傳聞中那樣風度儒雅地站在講台上，以輕舒的語調講述著孔孟老莊荀韓。

他沒有使用固定的教本，只帶一冊筆記，大概是他自己整理的講綱吧！但是，他很少看筆記，腦中似乎有個資料庫，只須開啟視窗，便顯現《論語》、《孟子》等各種經典。他就這樣旁徵博引，豐實地教了我們一年的「中國思想史」。那時候，對於我們這群腹笥中沒裝幾篇文章的年輕學生，見識到耀曾老師的博聞強記，能將古奧的經典背誦如流，的確教我們瞠目結舌哩！

雖然，三十多年的歲月已去；但是，有一幅耀曾老師的圖像卻始終不曾褪落剝蝕，仍舊鮮明地時而浮現在我的心中：師大第二排古老的紅樓長廊上，寒冷的冬天午後，老師穿著一襲米白色的風衣，從長廊的彼端，向我們的教室緩步走來。從高窗斜射的陽光，朗亮地照在他的身上，白皙而煥然的容顏與飄灑的風衣，彷彿融繪成一幅古代「讀書人」的圖像。二十幾年過去，老師病後，我每次去永和林森路家中探望他，坐在客廳陪伴老師聊天，雖然儒雅依舊，但是看著他日益衰颯的氣色，那幅圖像竟自格外鮮明起來。這時，總有一絲蒼涼，從我心頭悄然泛散。

在我還涉世不深而任氣輕狂的年代，景伊老師與耀曾老師二代對我的「知遇」，影響了我一輩子。我剛進大學不久，景伊老師就讓張夢機帶著我去見他，當面給我很多的勉勵。大學畢業到花蓮女中去教書，那時我正陷溺在情愛失落的沮喪中，將繼續進修的夙志沉入眼前的太平洋底。景伊老師似有耳聞，就叫張夢機寫信給我，「命令」我一定要用心準備報考研究所。這是我人生的關鍵時刻，景伊老師將我拉回原來的軌道。至於耀曾老師，記得有一次在景伊老師的壽宴散後，餐廳門口仍是燈火輝煌，耀曾老師有些微醺，直拍著我的肩膀，說：「崑陽，老師很欣賞你。好好用功！」到現在，我都還能回味當時內心那種溫暖、快樂的感覺。1980年，我博士班三年級，剛通過資格考。某日，見到耀曾老師，那時候他正主政高雄師範學院國文系，很溫煦地對我說：「來高師國文系教書吧！」我還有些不知好歹地推辭：「老師，高雄太遠啦！」他笑笑說：「昭旭、夢機也南北這樣跑了好幾年啦！老師很欣賞你。」於是，我就應聘高雄師範學院，教了二年書。1982年，在講台上昏倒，才只好回台北。老師還因此而很不捨得我，他一直以為我累出心臟病了。回台北之後，師大不肯接納我，到文學院，就被擋住去路了。幸好，淡江大學讓我還能有棲身之地。

我永遠都感念著景伊老師與耀曾老師對我那麼好。也因此明白，老師懂得去「欣賞」學生，給一個在混茫中還立足未穩的年輕人，是多麼大的鼓舞力量。對他們，我除了銘感「知遇」之恩外，也向他們學到了「欣賞」學生的襟懷。因為我明白，可能會有一些在混茫中還立足不穩的年輕人，由於我一句「老師欣賞你」而影響了他一輩子。相對的，每看到那種打壓後進如以利刃剪筍的當路者，就不免想以兩位老師的「長者之風」去質疑這種人：對肯上進的年輕人說「我欣賞你」，真那麼難以做到嗎？

耀曾老師晚年病弱，幽居在家。每回我去探望他，陪他閒談。他總還是殷殷關懷我的近況，尤其我在高師講台上昏倒這樁事，可能讓他印象深刻，每每垂詢：「你心臟比較好了嗎？別太累了。」我回答他：「沒事啦！」他就顯得放心的樣子。然後，一直陪伴在身旁的師母，便會和我一起勸慰他靜心養病。師母自己的身體也不很強壯，卻始終堅忍地照顧著病弱的老師。她的頭髮，每見她一回，就白過一回。我常想，老師晚年健康雖然不好，但有師母隨身照顧，也算得是有福氣的人哩！在這涼薄的新世代，還有多少這樣彼此照顧一輩子的夫妻呢？

我曾經邀約老師，等他健康轉好，行動便捷時，陪他在花蓮山水間悠遊幾天。然而，這個邀約一直到他去世，花蓮山水卻仍空自期待著他。而老師去世也即將一年了；至今想起來，總覺得他還沒走，就坐在永和林森路家中的客廳裡，而我正打算約個日子，從花蓮去探望他，陪他閒談。他肯定還會問我：「你心臟比較好了嗎？」這時，看著他儒雅依舊卻日益衰颯的氣色，我也肯定會想起那一幅永不褪落的圖像：

冬日的午後，老師穿著一襲米白色的風衣，從陽光熠耀的長廊彼端，向我們的教室緩步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