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小孩法定上學的年齡是五歲,但是滿三歲後到四歲之間,可以上小學附設的nursery (幼幼班),而大部分的孩子都會在滿四歲後的那個九月,開始上小學裡的Reception (預備班). Nursery和Reception的差別不大,都是以培養孩子獨立(自行穿衣吃飯交友等等)為主,學習基礎Phonics(拼讀)和簡單數學為輔,為進入正式教育體制做準備.

我的工作是在一所小學當午餐導護,每天中午老師和助教午休的時候,就由我和同事陪幼幼班孩子吃飯和照顧飯後活動. 因為這樣,我有機會近距離觀察英國的基礎教育,並且偷師專業幼教老師,用以應付自家孩子.

農曆新年那週,學校以中國新年為當週主題,教學生相關的文化和習俗. 雖然老師都是外行,找來布置教室和當勞作材料的東西讓我很無奈 – 比如外賣餐館的菜單,外帶壽司空盒,和看起來比較像印度的大紅花布 – 但是看在他們用心的份上,也只好領情不嫌棄,好意問一聲有沒有我可以效勞的地方? 老師聽了很開心的請我去班上講中國新年故事,我考慮要講年獸還是十二生肖,最後選了後者 – 小孩都愛動物,講動物故事應該比用年獸嚇小孩好.  

這些三四歲的小孩很認真地聽完故事,老師說大家有問題可以舉手發問,好幾隻小手伸在空中,爭先恐後地想發言. 老師耐心地點名讓一個小孩說完再叫下一個,提醒其他孩子安靜傾聽. 大部分的孩子都不是問問題,而是發表自己的意見或觀察,比如”老鼠不應該推貓下水”, ”那隻龍是綠色的”, “我有在動物園看過老虎”之類有些無厘頭但很可愛的發言. 老師微笑的聽完,柔聲提醒孩子們”是要問問題喔! 記得我們學過的五個W和一個H嗎? 試著用Who, What, When, Where, Why還有How問問題好嗎? 想一想妳的問題,想一想你們要怎麼說.” 雖然之後孩子們的問題還是有些天馬行空,但是明顯比較接近問句的形式了.

雖然我知道西方教育向來鼓勵發言和發問,但是我沒有想到這樣小的孩子已經在學”怎麼問問題”,還有發言的禮儀. 老師教孩子們發問的方式,思索問題的內容,和鼓勵發問的態度,完全沒有因為他們年紀小而有所不同.

剛來英國讀書時,我總是教室裡最沉默的學生,不敢發言(反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更不敢發問(萬一我是唯一不懂的呢? 那不是很丟臉?),不幸被點到名就支吾其詞想辦法蒙混過去,和西方同學的踴躍發表意見完全兩極. 我對問問題這件事充滿了恐懼,心裡雖然知道這樣不對,但就是沒有基本的自信和勇氣,大聲說出自己想知道什麼.

我想這和我在台灣受的教育有關: 我們的教育模式裡,沒有哲學思考這一門學問,關於發問發言和議題探討的訓練並不多,也很少鼓勵學生自由表達,甚至以研究或推論的結果合理挑戰既定的權威. 我們習慣於上對下傳道授業解惑的形式,但是沒有人告訴我們有疑惑是好的,要怎麼提出問題,讓師長為我們解答. 書唸完後,我才在工作與生活的歷練下,逐漸被訓練出開口質疑的能力— 有時想想其實很可惜,求學那些年不知道錯過了多少學習的機會.

不只小孩學問問題,大人其實也要學 – 女兒剛開始上小學的時候,放學後我問她在學校做了什麼,她總是說忘記了,問她學校怎麼樣,她也隨便應一句”很好”,注意力就轉移到別的地方去. 剛開學的前幾週,我怎麼問都問不出所以然,天天跟四歲小孩鬼打牆式的問答. 後來我偶然向她的老師提起這狀況,老師說:”試試看問開放式,小範圍,比較具體的問題,比如*今天什麼事最好玩?最不好玩?最喜歡?最不喜歡?/今天的午餐是什麼?吃起來怎麼樣?/下課時間妳跟誰玩?玩了什麼遊戲?/妳今天做的最好的一件事是什麼?/學校裡有什麼讓妳不開心的事?”等等. 我改用這些句子發問後,女兒的答案果然從一字箴言變成字數較多的極短篇,有了一個大略的脈絡,對話也就有了進行下去的根據.

從那以後,我開始留意跟小孩說話的技巧,上教育網站”搜集”問小孩的問題,也模仿老師的語句,用比較平等而不是(媽媽習慣用的)權威的語氣和孩子問答. 孩子問問題的時候,我盡己所能用簡單易懂的方式與比喻回答,如果沒辦法解釋,我會上網找資料,和孩子一起研究. 遇到一些可以自由發揮的問題,我也常常用反問的方式,讓他們自己思考,雖然孩子們的想法天馬行空,通常不是標準答案,但是他們勇於發揮想像力得來的成果,遠比標準答案有趣得多.

“問問題”是一個台灣的家庭與學校教育中,經常忽略的基本能力訓練. 它不只是丟出一個問句那樣簡單,而是要能夠在問的同時檢視問題本身,抓出想知道的重點,以明確的語句表達出來. 問問題的目的也不在於得到一個簡單的”正確答案”,而是開啟一個討論與思考的窗口,在這個過程中學習自我省思和與人對話的技巧,也只有這樣反覆的多問與多想,才能鼓勵下一代”Think outside the box”(跳脫常規思考).

人生不是只有是非或選擇題. 問問題從小教起,讓孩子有機會學習獨立思考,進而用這樣的求知欲與思辨能力,面對成長過程中無數的問號 – 即使這意味著身為大人,我們會被一百萬個為什麼追著跑,進而發現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原來這麼少.

**刊於英語島雜誌六月號,連結請按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