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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2/02 14:57:27瀏覽6435|回應0|推薦15 | |
記得在當兵之前,曾在榜林村戲台看過李行導演的電影《路》,劇情裡的築路工人英雄們—給我幼小心靈留下深刻的印象。 小時候常隨阿嬤去榜林探視她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姑母),小住幾天是常有的事。前述露天的戶外電影放映,是那個年代軍方為促進軍民關係的重點工作。俗稱「戲台」毋寧說是軍方的「司令台」,當年是某些村莊才有的建置;除提供為集會、校閱、裝備檢查之場所,也是康樂隊、電影娛樂軍民之所在;按說附近當有團級以上之駐軍始設,而師「砲指部」就在附近,轄四營,指揮官編階上校,相當團級。印象裡—每當該部的播映士官向村裡借用大桌,俾擺置放映機,供電馬達拉響的那一刻—就是小朋友們歡聲雷動雀躍萬分奔相走告的時候。電影《路》之劇情能得「金馬獎」必有其感人肺腑、過人之處,在此毋庸細表。卻聯想到與「路」有關的往事: 首先是大表哥志願軍人退伍後,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經過退輔會的推介,參加榮工處的築路大隊,投入宜蘭地區崇山峻嶺的開路艱鉅工程。那時我在中壢龍岡軍校受訓,互有信件往來,偶爾也會意外收到其寄來的小額匯款,他可能認為我學生月領生活津貼微薄,身處異鄉沒有盤纏零花,寸步難行,故有此舉。其實每月雖僅領百來元,我儉約慣了,都還有餘裕可以儲蓄一些。後來聽姑母常提及那些年姑丈不顧家、還長居外頭養女人,農忙時節總是勞煩家父義不容辭地前往協助耕作、收割種種,感念在心,也就常存回饋之意,大表哥從小耳濡目染亦存此心。但我對其出賣苦力所獲得的區區血汗錢感同身受,愧受難當,自有一番酸楚,斷不能再受其恩惠,也就一再於信裡表達感激之餘予以婉拒。由於其投入社會的第一份工作竟是如此的艱苦,也就奠定其後來轉換的行業能得心應手,路也就越走越寬廣,可謂「苦盡甘來」,欣見其老來得享福分。 「小兵仔」我與「路」的結緣始於那一年─我們曾經駐守「長安山」四拐高地。一條「環島北路」隔開我連與師部營區咫尺為鄰,一位美女記者騎著單車,由城區東來,眾兵勾起食指含入口中哨聲頻傳,似有調情之意,引來禍端;不數日,防衛部高官下山,由東邊來,按下緊急集合出擊鈴,坑道裡東奔西突差些人仰馬翻。「禍福相倚」還不僅只這一樁: 記得那天午間起床,帶班做例行性的護路段清掃,工作進行中,有兵士(外號「小可」)曰: 「班爺,今天沒什麼落葉,應該很快就可以搞定。聽說育樂中心正放映一部剛上輪的西部片,好久沒看西部片了,非常懷念…我們去趕個午後場,回來剛好吃晚飯…怎樣?」 我不假思索地回應曰:「好啊,有什麼不可以?手腳可得俐落點!」 於是兵分兩路—揚起竹掃劈哩啪啦齊刷刷,轉眼到了護路盡頭「44堡」前—招集他們將掃把一一順著番薯田的溝壠間平放隱藏,不旋踵間,殺進了電影院。時間配合得恰恰好,正慶幸今天偷得浮生半日閒,賺了個「娛樂假」沾沾自喜時,拿回掃把,唱起黃梅調,至路邊準備整隊返部時,赫見少將副師長座車就在同方眼前泊靠,這一驚當然非同「小可」!待處變不驚整隊向副座行禮問好後,將軍心情陰晴難定尚難捉摸,微帶笑容垂詢到位: 「好你個『大個子』—地不好好掃,今天又搞些個啥名堂?」不久前代理「442觀測所」所長職,春節期間聽任士兵率皆晏起,適被副座逮個正著,幸未追究〈詳如金門日報2015/11/20–21副刊拙作《我在古城樓上觀測所的日子》〉如今又添一樁,簡直禍不單行。都說「死豬不怕滾水燙」也就硬著頭皮視死如歸稟告: 「報告副座,承蒙關照,今天落葉較少,清掃完畢,帶他們去看場電影調劑一下身心,最近任務較重,期程較長,甫卸戰備,戰士們的神經繃得太緊了,稍微鬆弛一下…過錯我來承擔…」 「好…有義氣,具膽識,記住—事不過三!下回再讓我給逮到,剝你一層皮!滾你個犢子!」須臾間,吉普車絕塵而去,拋下一路忐忑不安唯恐牽連上級的「小兵仔」我。 護路的諸工作,除了先前講的「種大樹」還有例行清掃路面的日常外,差不多個把月總要重新鋪一層「石粉」於路側的人行道上。「石粉」者—炸坑道後的碎石塊(含粉狀物)之「下腳料」通稱之,何謂「下腳料」?譬如裁布作衣服所剩之零碎布邊,鋸木所遺之木屑也。當年經常炸坑道,似乎有把太武山掏空,以符合孫子兵法「藏於九地之下」的意圖。於是劍指目標—蔡厝,所謂「石粉」都在那邊堆積。金門說小不小,當年若非在機械化部隊,靠著機動車輛的輸送,參與演訓、勘查、工程,尚難將全島跑遍,尤其是處於戰地的管制區域,一般人不能涉足的地方尤多。這個太武山邊的小村落—就是靠著環島北路將我們串連了起來,否則終俺一生,尚難履跡該偏遠之地。我們帶著鋁盆、畚箕,用鐵鍬剷起,用雙手撿拾,遞滿大卡車的車斗,部分人隨車回去護路段沿途傾卸,部分人換班在村裏休息的當兒,我們一窩蜂的一頭撞進了冰果室、撞球間,嘻笑喧囂間—球檯服務小姐突問我: 「你,金門人?」 「怎知道?」 「聽你口音唄…」然後雙手陡搭我肩側,扳轉我正面向她,道: 「果不其然,兵籍名牌沒有冠『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字頭,似與『老芋仔』同款的外省人!」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又道: 「姓邱…難不成阿巧的弟弟?」 「敢問何方神聖?竟是料事如神?」 「須要什麼神聖?同姓…臉型有些神似…加上你們的『人高馬大』稀少特殊體型,這樣去推斷唄…」說著間,排起一檯的球,再走近我續道: 「那年第二屆縣運在金中運動場舉行,你二姊實歲未滿十六,因為身材高挑,被遴選為舉牌員,在鄉代表旗前舉著你們鄉的木製標示牌引導進場,可能準備工作未將木牌落實釘牢桿端,致中途脫落,所以通過司令台的當下,你二姊是手持光禿木桿、擺頭右看行禮的,我差點沒給笑死!幸虧妳二姊還從容不迫走完全程,有視紅土跑道為紅氈地毯的高貴走姿勇往邁步,贏得『大將之風』美譽!」 「我記得啦…那時我讀小學,是鄉裡的啦啦隊,坐於司令台右側看台,目睹那驚人一幕;當她踩著白長靴跨跨跨的邁過司令台時,我真替她捏一把冷汗、擔憂不已,後來總算走完康莊大道,我們啦啦隊還得了精神總錦標,真得感恩官長的包容,以及感謝駐軍雄獅部隊的政戰官短期訓練有成,乃能締造我隊佳績啊!喔…對啦,我很好奇,想不到我們居住相隔那麼遠,你卻能知道我二姊的事?」 「唉…誰不知道你二姊是三鄉(註一)的大美女啊!我姨就是住你們那一帶的,據說她們那一代,附近三鄉的美女是:後岐的寶治(註二)、湖尾的蔡圭(註三)、半山的珠衣(註四)、還有你們湖南的「翹尾青」(註五)。到了我們這一代,現在不同了—三國歸一統,你二姊成了獨霸一方的大美女,放眼三鄉似無人與之抗衡,不就成了家喻戶曉的大人物了嗎?想想看…你二姊當年才十五歲,全鄉那麼多人,怎會選中她獨挑大樑?」我家人被他一時誇讚到這種程度,使我不禁靦腆臉熱起來。 「又不是說你,幹嘛臉紅?不好意思起來了?看你雖然人高馬大,觀之稚嫩有餘,實齡尚淺,對不?」 「十九。」 「有沒女朋友?」 「小姐談吐不凡,委身鄉野球間,令人納悶…敢問出身何處?」 「問你話呢,倒反問起我來了?別顧左右而言他。」 「沒有啦…養不起。」 「不需要養啦…純粹交往交往而已咧,緊張什麼?又不是要結婚。」 「不敢,別說…」 「好好好。」然後突轉頭向眾兵喊道: 「看看你們班長…還害羞呢!像個姑娘家似的…」引來戰車兵哄堂大笑。 一條路縮短了村與村的距離,打通了人與人的隔閡。順著來時路,我們輸送卸載完成,鋪上新的石粉,有雪花鋪展的蘊味點綴路肩,大有煥然一新之氣象。雖然行走其間,踩踏尖突石塊,難與像鳳山步校「714高地」周邊步道煤渣,經由軍校學生雜沓蹂躪後的軟綿舒坦,但我們胼手胝足、奉行命令、執行護路工程永不懈怠。較大的石塊—我們累積通信溝外緣,像消防砂一樣,壘成有稜有角的緩斜四方體—稱「備料」;戰事未啟,而炮宣彈先至,路面多有遭損坑洞,即刻以備石填充之,對鄉親騎乘機踏車者,在尚無裝設路燈普照、能見度不良的情況下,免肇車禍,裨益尤多。 耶穌說:「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約翰福音十四章六節) 我們要說:「我們是護路天使,使生命得以維持,真理乃得宏揚。」士兵置疑曰: 「何謂真理?」對曰: 「在俺們的世界裡,奉行命令者得永生,就是真理。再套句聖經的語型說『遵循主的旨意,我們護路,行車上路者有福了』,這不僅僅是真理,還是硬道理。」 (註一)金門話,俗稱「鄉」,有「村」的涵意。 (註二)安岐,俗稱「後岐」。 (註三)我姨,西堡人氏,嫁與山外新市商人婦。 (註四)盤山俗稱「半山」,婦女隊員翁珠衣,四十七年因功榮獲防衛部提報為青年獎章得主。 (註五)我村婦女隊員何○治,後嫁與軍人。 (載於今天第118期金門前鋒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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