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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
2020/12/23 19:55:01瀏覽6048|回應0|推薦6
作者:本人
2020/11/29稿投金門日報
2021/01/05.06.07.副刊連載
「823」炮戰伊始,匪炮陡地衝破蒼穹撕裂長空,飛越金廈海峽鋪天蓋地似驟雨般撒向金門島群,一時間山河震動、萬物驚悚、人畜抖顫!躲在父親新挖通往鄰居(廚房互通)的坑道式土洞裡,雖然下地四米深,卻因土層滲漏致有積水漸漫腳踝,隨時都得為瞬間塌方的危險提心吊膽;坐在長條凳上,一抬頭猶見土壁間所鑿的煤油燈座,隨著此起彼落落彈的震撼,微弱的火焰搖曳不定,忽明忽暗,不禁使人陷入生死難卜的恐怖無奈迷離幻境,聽天由命起來。那年七十二歲的老祖母總是抱持著「生死有命」固執心態,堅持不避不逃不躲的「三不主張」,說「都活到這把歲數了…」淡然處之。雖大字不識,猶似已臻佛家《心經》所謂「無罣礙故無有恐怖」化境,是以任憑晚輩如何好歹勸說,就是不依不從、頑強抵制,任憑烽火連天硝煙瀰漫群彈飛舞呼嘯過。
然後,隨著戰火持續進行到了D+X日,當天情況似乎有些異樣,都說「久病成良醫」—在砲火肆虐下,苟延殘喘一息尚存的人們,咸已練就出「聽音辨位」的生存本領;發覺這天對岸火炮甫發射,沒有聽見劃破長空的鬼哭神號,好像一離開炮口,聲音與砲彈即以迅雷不及掩耳速度倏地同步掩至!經驗提醒我們:不就正處於危險挨打的目標區嗎?於是斷然的趁著砲火的間歇,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將老祖母從床上死拉活拽給架離,推往土洞裡避難。就在大夥一陣忙亂驚魂甫定、稍加安頓的當兒,緊接著一波波的炮擊果如所料更加的猛烈驟然降臨。據說似以村後高地團陣地為核心標定,頃刻間,方圓百米之內已被鎖定籠罩在敵設威力半徑彈幕裡,慘烈處幾乎將地表掀翻一層皮,當日之落彈量當屬砲戰期間我區之巔峰,在壕溝待命搶修線路的通信兵充員戰士被突發而至的彈群擊中,一時間,頭顱與話機齊飛,碧血飛灑共長天一色......,父親雙手緊握民防隊的制式七九步槍、總是一臉悲淒的轉述說。
揆高地標高35.31,比起西側煙墩山不過「小巫見大巫」;即與南側標高47的長安山,亦難攀比。雖說「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我們這裡毋寧說是「山不在高,制高穩贏」。民國38年扭轉國共內戰「兵敗如山倒」一路頹勢的守土國軍將士,抱定「離此一步即無死所」的悲壯決心,在距此不遠的西北一隅古寧戰場浴血重創匪軍,令「八路」鎩羽者,此為關鍵時刻運籌帷幄統率反擊之「前指」戰略據點,其重要性已載入史冊斑斑可考自不待言。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按:語出《范雎蔡澤列傳》)—而此時距古寧一役不過九年,解放軍傾其庫存的各式砲彈,其來源有來自蘇聯、日寇移交的、繳獲國軍的,透過制式砲兵、要塞炮,甚至步兵的迫擊砲、直射火炮,海軍的岸砲、以及空軍的高射炮〈轉為平射武器〉,一時傾洩而出(砲彈離膛的火光與聲勢嚇人的剎那,或可解其長年積怨)。此時彈如雨下,雖未將我區夷為平地,但我與老祖母相依為命的老眠床,就在當晚中彈,一匹在田野間不及牽回的白馬也因而掛彩,肝膽俱裂,猶拖著破肚血水、柔腸寸斷、步履艱難也要回來向主人辭別,直到不撐轟然在屋前倒下,與受難的人們一般壯烈。
逃過一劫的老祖母似乎無動於地表驚天動地滿目瘡痍的變化,在地底土洞盤坐於兩條凳間所架鋪的木板上,像一尊超凡入聖的菩薩,她的拖鞋在積水面上漂浮,伴隨著我的那雙就像是護航艦般緊緊跟進,她的嘴裡喃喃念著:「觀世音菩薩,慈航普渡……」一臉肅穆,在地動山搖中,猶自老僧入定,有悲天憫人的心懷。
而此時的料羅灣海面,據說海軍擔當運補的L.S.T、L.V.T在D.D驅逐艦護衛之下,冒著對岸圍頭角炮台封鎖的綿密火網威脅,正艱難的頂浪前赴後繼、奮勇爭先、抱「有我無敵」之雄心,持「使命必達」之壯志,眾志成城誠可動天,天若有情諸神來助;終使後援源源不絕於途,反擊利器一一上了岸。上蒼垂憐,天不亡我,見證慈航普渡!終使我島站穩腳步,屹立如山,我們成了打不沉的島嶼。
歷經戰火洗禮的阿嬤,並沒有被匪砲肆虐斲喪其處在社會底層一息尚存的生存意志,處世反而更加的豁達,隨遇而安。俺家那破落的老舊三合院,由於先祖輩家產分配的不均,小時候我所看到的居住情形是:原屬於同一個家族的五叔及大堂兄各分配擁有全屋的三合院,而二堂兄再來與我家均分一個三合院,所以俺家這老宅裡實際我們家僅配置一半住權,從廳堂中線劃分,也就是大廳及庭院與二堂兄共用,我們僅得使用一廚兩廂房,自我懂事起,即與祖母在緊鄰老屋旁借地另闢一室共寢,既然匪炮把這臥房摧毀了,剛開始就與祖母在廚灶前席地而臥,適逢秋冬季倒也溫暖,偶遇高溫天氣,則廳前廊間亦能勉為湊合。後來花生(鄉人又稱「土豆」)收成摘下果實,剩餘根莖葉稱為「土豆藤」(簡稱「土藤」)是牛馬冬季的飼料,日曬後便利儲存,一紮一紮的捆好,整整齊齊地堆置在草間裡,要過年了廚房勢必應景的食物炊具多了起來,再無我們祖孫倆容身之地,就想到土藤上鋪蓆充當床鋪也是克難一法〈看來響應蔣總統的「克難運動」唯我一窮二白升斗小民或能拳拳服膺步步落實〉,小朋友我就與老祖母再移居草房,夜裡睡眠中常被從身上爬行越過的老鼠驚醒,可能那時候的鼠輩有雜糧裹腹,尚不至於飢不擇食趁機攻擊我們,也就相安無事、習以為常、終能安然入眠矣。還好「美援」適時支持反共前線整建到位,受損的屋舍也就在經費補助下克難完工,政府在外牆貼上了一塊大如臉盆的圓形鋁製板,標誌著「中美合作」的字樣及圖案(與後來陸續構建的多戶共用RC被覆式防空洞所貼標示同)。「門」是用附近福利站的肥皂箱木板併湊而成,冬季寒風冷冽,阿嬤裁報紙糊住縫隙效用顯著;炮戰十周年時,為防對岸報復式挑釁,民防隊備戰,家戶開有射口槍眼作為自衛戰鬥使用,處於重要巷口,我們的床頭外牆就被闢設雙孔,雖然「平封戰啟」尚未全封,為防刺骨寒風,阿嬤總能一一克服迎刃而解。她常跟我說:「我們無能為力去與政府作對,作對的結果就沒有好下場。不是常聽罵人話說『王爺抓去牽馬』嗎(按:即咒人早死、去為王爺服務之意),你看日本軍來了,別的村莊家有馬匹者,連人帶馬被抓去充當軍伕〈牽馬支援運補,謂之「馬夫」〉,隨著日軍征戰輾轉於途流離失所客死異鄉者所在多有,我村豈無馬匹、男丁?卻無被徵用者。構築日軍機場以及種鴉片,我們都挺配合的,村人沒有被打被罵被殺之情形,尤其後者,當時村人未滿10戶,願意犧牲農作受配種植者就占7戶,算很盡力了。然後國軍來了,戰時組婦女隊到各據點唱歌跳舞勞軍鼓舞士氣,我村從未缺席。村外挖了一條戰壕,既保衛駐軍也護我家園,村人都樂於從事,從無怨艾。駐軍平日借屋借廚借碗盤、借服裝演戲、借梯仔紮牌樓張燈結綵歡度慶典林林總總,總見樂於協助,未聞推辭之聲。而早期駐軍在村莊四周圍了土牆、種了樹、植了花草,設了軍民共用的福利站、醫務所……難道不也是軍愛民的反饋體現嗎?」
其實阿嬤的處世哲學雖說豁達好似與世無爭,生活裡卻也有其矛盾令人費解之處。她是生於清皇朝光緒13年的,雖大清律令並未規定纏足,考漢人婦女自宋代即行纏足之風,算是一項傳統,她的一雙大腳說明了敢於違反對抗社會體例,顯然也是一種與當時人群作對的逆性格,當然這雙大腳讓他跨越多少年代、走過多少地方與路程,應是使其長壽的條件之一,不過卻不是唯一的真理,畢竟纏足者長壽之婦女即以金門一地為例亦非少數。阿嬤是先祖父的繼室,生女未生男,就以一女去向中保楊家過繼換來我爹,這種情況在當年社會成例是存在的現象,無可厚非。惟令人不解與感矛盾的是:將一親生女送與後浦南門為養女,再自安岐收養來一「童養媳」,按說應是準備來日與我爸「送作堆」的,後來卻又將其嫁人,詎知送給城裡作養女者竟被百般虐待,後來透過媒介嫁到榜林,詎知卻是樁不幸的婚姻,在肉攤幫傭的姑丈入不敷出,卻猶存男性的劣根性,在外偷養女人姘居。姑媽歷盡千辛萬苦卻從未對我阿嬤有半句怨言,祖母的晚年最得到她的孝順回饋,即使其不幸的一生遭受人世間不平的待遇,也絲毫未減損他對後輩的關愛情懷,洵為我中華傳統婦德的典範,所以我從小與前往協助農事的家父牽著馱馬長途奔波、以及伴隨祖母往來榜林迢迢長路,小小年紀緊跟祖母一雙解放大腳亦步亦趨,縱然跋涉漫漫黃沙千里,樂於親睹姑母慈愛風采、親炙其疼愛後輩之慈悲胸懷,自認是個幸福滿溢的追隨者,是我童年美好的回憶。
那一年,駐軍鑑於借助之民房老舊頹敗,隨時有崩塌陷落之虞,廚房他遷轉進戰壕,遺有碎煤棄置在場似座小山,二堂兄與幾個年輕力壯的村內小夥子興起仿製煤球的活兒,就在祖母寢室外牆旁空地忙將起來,欲收工的當兒,滿手沾滿污泥,盡往那片潔白牆面塗抹,後來堂兄索性在上面塗畫起人像來。大大的臉龐額上有條條皺紋,他說:「這是你阿嬤!」一臉愕然的我瞥向屋角有個既設射孔,倘進入村內巷戰之敵未被及時射殺,突然掩至,抬頭見此黑墨大臉免不了受到驚嚇,或對偽裝欺敵戰術多少起到一點作用也說不定咧。這個堂兄的傑作一直遺留在現場,歷經數十寒暑猶隱約可窺當年塗鴉遺跡。而祖母卻在我服務於元首衛隊期間的一個大年初二離開了人世,電報驟到,彼時台金間尚無民航機營運,唯有部分人可搭乘軍用機,國防部每月有提供予衛隊若干機票,俾供金馬衛士返鄉處理緊急事務包括直系親屬喪葬事宜,掌管其事者係一韓姓老芋仔行政官,隨其好惡擅自為之,寧可私下大做人情供給其他單位人員,就是瞧不起俺們底層做牛做馬的衛士(以為我們不知道,後來有人偷偷告訴我,想不到總統身邊的親衛隊竟有如此腐敗官僚充斥其間無異毒瘤,都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惡習相襲,或僅係冰山之一角),不得已只好硬著頭皮拿著緊急電報求助於外島服務處,當時該處金防部派一金籍聯絡官(翁X明)竟不顧鄉親情誼,隨便指著桌上一堆文件敷衍應付喝道:「這一堆都是家裡死了人的!」觀其傲慢神態言下之意,沒有同情與通融餘地。「小兵仔」我知難而退黯然飲泣返隊繼續那站不完的衛兵。不久衛隊分批排春節輪休專機返鄉探親一週,其間適逢祖母逝後七日,帶領我們那一批的是甫由保防官晉為輔導長的某某,我適機向其報告老祖母過世未及歸鄉奔喪,是否能寬限幾天俾循習俗的第十四日再予祭拜,以補缺憾,再與次批同事歸隊,見其臉有難色並有推託之詞令人心寒。姑不論直系血親過世法有明文應予喪假,其現在換了官位身為一隊之「二把手」或說「主管」,權力並不亞於主官(若處於對岸軍制,政委與首長並駕齊驅更毋庸論矣),都說「換了位子換了腦袋」,他顯然已將昔日我犧牲衛勤休息餘暇(非我職責本份)助其繕寫安全資料、趕辦黨籍總檢的苦勞一筆勾銷,此時親歷人情冷暖點滴在心頭,這是我對從小相依為命的阿嬤最引為遺憾之事。
九十二歲辭世的阿嬤與蔣中正總統同年生(阿嬤還是年頭呢),蔣總統早走五年,據傳是民國58年秋天發生在陽明山永福路段的座車(隊)車禍事件影響(註),這後來被稱為「永福車禍」的事件,據說給總統身體健康帶來極其嚴重的後遺症,自認從此意外事件後,其身體情況就逐漸走下坡。事發翌年開春,總統在花蓮「青山招待所」度假,嚴家淦副總統前往該地探視,其似自知來日無多,心情鬱悶之餘,曾對嚴沉重說道:「永福車禍,減我陽壽20年!」揆該車禍致蔣受傷程度資料,「小兵仔」不禁憶及家父亦曾因往金東后壟受雇開墾荒地,傍晚時分乘坐電動三輪車於歸程途經一座橋梁,因能見度不良,致駕駛恍惚,車身失控直墜三層樓高之溪底乾枯河床,其五臟六腑四肢五官之受損程度,與前者相比,實有過之而無不及,彼時家貧如洗,醫藥花費巨大,政府救助福利制度尚未建立,非吾家經濟能力可負擔。是以住院一天,僅做初步之止血,取回一些消炎藥自行服用,即拖著殘破身軀硬辦理出院。讀小學中年級的我,每晚見父親艱難地吞下地瓜粥,餐後再小心漱出滿口的血水;困難的是下巴骨已然脫離,僅靠皮肉相連,所以是以雙手極其謹慎地捧者下巴低頭將血水緩慢的傾倒出來,其牽動神經引起的劇痛,「父子連心」我感同身受,其他受傷部位我們看不到的不也正撕心裂肺的折磨著煎熬著病軀?在得不到妥善的醫護及調養下,不待完全復元,尚要下田耕作挑起一 家重擔咬牙苦撐,如此草民卑賤身軀竟可以苟活至九六高齡方辭世,而一國之尊的蔣總統絕對受到高規格的醫療待遇與調養自不在話下,但如此高貴的生命僅止於八十七齡。果真一個車禍竟使其減壽乎?余意以為:其身邊任用的無德無良腐敗官僚所作所為(如前引述)能給他增福添壽嗎?之所以作這樣的比擬,在於闡明「天理昭昭」,位高權重者除了「身在公門好修行」隨時警惕自身修為外,其身邊任用的官僚也必須嚴守道德操持謹慎作為,相輔相成,或能福壽圓滿。〔謹以此文,紀念我的阿嬤〕
〔註〕經查五十八年九月十六日,蔣總統在陽明山中山樓主持完國軍軍事首長的閉幕會議後,應夫人之要求下山兜風。約下午五點夕陽西下,元首座車隊開上仰德大道準備返草山行邸用膳,此時,中山樓的軍事將領分組討論甫畢散會,可能數日聚會加上戰備耽擱,積連多日未曾返家歸心似箭,為便捷起見,有些將領索幸自行開車下山。上坡座車隊的前導車是在大道的轉彎處(永福段)迎面與來向準備下坡之一公車會車,適公車停於路邊站牌等候乘客上下,按說一動一靜間,「形勢一片大好」安全無虞。詎知公車之後有一軍用1/4T吉普車顯然等不及了突然竄出,前導車雖然反應靈敏緊急剎車,有驚無險暫停路旁待命處置,但是緊跟著的總統座車就沒那麼幸運了,都說「人有失足,馬有亂蹄」,按講一等一的座駕此時卻表現異常驚慌失措,以致錯把油門當剎車踩到底了!座車也就重重的撞擊上前導車的後備箱上。事發時,蔣和夫人都在閉目養神,突遭此巨變,且無安全防範措施,蔣即口鼻大量出血,胸部劇烈疼痛,夫人頸及腿部等多處受傷,虛弱的癱倒在地,緊急送醫急救後尚無大礙。第查肇事軍車駕駛乃前述參加軍事會議急欲返家之台北市衛戍步兵第17師「海鵬部」首長,不久調職待退;從此,首都衛戍光榮任務與該師絕緣。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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