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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的小學回憶錄(高年級篇)
2019/11/16 13:33:59瀏覽4876|回應0|推薦7
2019/11/15.16.金門日報副刊連載

作者:本人

五十五年秋,步兵第34師「長城部」在烈嶼的駐期(兩年)將屆,準備回台整訓,這一年的換防有違常規的「三角移動」(註),原駐金西守備區的第17師「海鵬部」也不過才駐年餘,即奉命移師小金門接替防務,或許與該師步2營「西浦頭連」執行排雷引發爆炸(五人殉職)出了紕漏有關,姑不論如此的「懲處」將該師推向了更前線是否有當(烈嶼防區轄有小金門、大二膽、復興嶼、猛虎嶼、獅嶼,另孤懸於南方海面的東碇島隸屬防區輒迭有變動,均屬前線的前線,防務及生活更為艱苦險惡),有悖於常規的換防部隊也就亂了套;記得剛升上五年級未久,第69師「雄獅部」奉命開進了金西防區,可能是大小金門間對開之港口未能行駛LST來迅速運兵,以致於住家後靠之高地團原駐軍尚未騰空撤離,而雄獅先鋒團先遣的「團部連」已然開到,百餘人的隊伍含裝備在村前廣場散開,陣勢也頗為驚人,由於老屋前原駐軍借住的伙房仍需供應原部隊飲食,所以雄獅先遣隊也就臨時借用了俺家灶間的雙大鍋烹煮起他們所謂的「簡單」晚餐,除了百來人的米飯外,就一道大鍋菜--大白菜配豬肉加豆腐豆皮唄,士兵們用鋁製大臉盆盛裝,六人圍成一圈,也就蹲在紅土場上圈圈相連熱熱鬧鬧紅紅火火七嘴八舌吃將起來,轉眼間秋風起兮,落霞與砂土齊飛,灰頭土臉食物蒙塵共長天一色,老士官戲說「吃了八寶飯」,充員兵應曰「芝麻拌菜」,這就是當年的野戰部隊克難情境;因為強制徵用了俺家的廚具及柴火,俺家也就順理成章的獲得享用了營養豐富的一餐!誰說菜色「簡單」來著?俺家每月初八、十八的「拜門口」都沒這等可口貨色哩!
  在很短的交接時間內,雄獅先鋒團「本部連」非常有效率的迅速接管了設於村內的福利站,由於成員「搜索排」弟兄居多,取名「尖兵福利站」斗大的白底藍楷書也就漆上了三合院的大廳門楣之上,而廳內陳售之貨品且區分了「點券部」與「百貨部」,前者需使用軍隊每月配給官兵之點券(如照片1)購買,且規定限額,由於軍民關係水乳交融,點券皆有流入民間者,使俺們軍民人等同享福祉,老芋仔笑稱「對岸用糧票,我們有點券」(還好音量小,未被有心人聽到告密,否則聽說會送「火燒島」,聽那島名,直叫人生死相許,喔不,直叫人顫慄不已),所以小心說完還不忘加一聲「哈」以做結尾!彼時俺們國語課文還讀到「軍愛民,民敬軍,軍民本是一家人」,此時小朋友我深有體會,也要加一聲「哈」以資呼應!
  福利站的功能被擴充了,同時闢設了洗衣部、飲食部、理髮部,各部門盡佔了整個老閩式的三合院,當然還有成員官兵的寢室,每間寢室的泥土地面還開挖了坑道直通院子的被覆式RC防空洞以躲避單日的對岸砲擊。由於就在俺家隔鄰,朝夕相處後慢慢發覺這些充員兵因為不用出操上課值衛哨,他們有的是時間隨心所欲搞些自個喜歡的活兒,一位住台中龍井的賴文旺晨起刷牙可以似細雕慢琢好整以暇的耗上十幾分鐘,以致俺常於上學途經其門口,老見其蹲在院內新開闢種植的大理花以及百日草波斯菊的花圃旁刷得滿嘴泡沫猶自得其樂,怪不得其笑起來老是有口潔白的牙齒令人稱羨,彼時俺家還沒錢買牙刷牙膏呢!記得俺初次刷牙是在軍校入伍教育「洗臉刷牙三分鐘」裡草草了事的,即使是那樣的急就章,仍然因為是「首刷」而搞得滿嘴鮮血淋漓嚇壞多少教育班長。這位充員兵還會吹奏Saxophone,不得不佩服他的神通廣大,移防時能夠把私人的「大家當」給捎上委實不容易啊(「小兵仔」可是有過移防經驗的,攜行裝備可是有嚴格規定的)!他不厭其煩的示範指點說「把舌頭捲起來這樣吹」,小朋友我就老是學不會,這時候只見他一口唾沫藉著其捲起的舌端奮力一擊直射而出,兩米開外-距離院子內他們綁上了雙鐵環以為平素練身的闊葉桉樹幹上一隻攀爬的蜥蜴應聲而落!媽的,看來這個搜索排可不是一般人可以混進的。還不僅此,諸君可知現在金門植物園路口那兩隻泥塑獅的由來?那原本是置於鎮西文康中心〈公園〉面對我校的那個大門牌樓兩邊的鎮園之寶(如照片2.取自《難得緣份~阿信的部落格》併致謝忱),後來因為撤軍、「還地於民」的結果,不知這兩頭佔地不大的塑獅礙到誰了?竟被無知村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給移走棄置在垃圾場,後來是被俺們這些當過兵的發現,網上通聯競相奔走呼籲,才輾轉被當局熱心部門人士收容,欣見重新粉妝終有落腳處,有幾人知道當年這代表雄獅部隊的雙獅,就是在我村福利站由軍官經理帶領這些個充員兵們,由白瓷土而製模澆灌水泥再精雕細琢而成的辛勞?猶記得最後階段要安裝雙眼了,那個師大美術系畢業的預官經理說「明天我們準備為神獅『開光』!小朋友你、妳、你三個記得去找些『五加皮酒』的玻璃瓶來」,翌日帶瓶到現場,經理小心翼翼的擊碎瓶身,原來要選取有幅度的玻璃碎片充當獅眼咧,我們興趣來了爭先恐後撿拾不免一不留神而掛彩,我們無視皮肉之傷之痛、大小朋友們無怨無悔,因為我們知道要完成一個有意義的有紀念價值的藝術品,安置於公園後常見小朋友們攀爬跨騎其上,如果告訴你說這裡面有我們村裡當時幾個小朋友熱心協力完成的血汗之作,你會相信嗎?
  回頭再來說這些「福利兵」還真有夠福利,分發部隊能派到團部連,駐前線又能被挑選來福利站服務,足見人緣不一般。洗衣部的高雄兵「金犁仔」是笑口常開的彌勒佛,彼時沒有洗衣機,率皆人工處理,佛心的他會分一些給村裡那父母雙亡的李氏兄弟洗滌,多少支撐其貧苦無依的經濟生活,可能好心有好報,某假日午後,村裡靜悄悄,可以聽到悠閒的午雞啼,以及時有時無的大嶝島傳來的「一條大河」女高音陣陣飄來,催得令人昏昏欲睡感覺歲月靜好,漿洗工作告一段落的「金犁仔」在防空洞隆起的頂端平台擺上了棋盤,循例與同事下起了圍棋打發時間唄,專注神情使渠等不知一輛有將星紅鐵牌標誌的吉普車載著「少將」官駕到,無所事事的小朋友我首先發現,即依學校規定就地立正、向其行三指的童軍舉手禮,並土不拉嘰的喊「敬禮」(多年以後憶及此事感覺有些「死老百姓」般的滑稽可笑),這位長官順勢摸向俺的小光頭以示嘉勉之當兒,說時遲那時快,那兩位訓練有素的雄獅搜索兵已然自兩米高處飛躍履地,黑白棋子也適時響應這緊張情勢滾落四散一地,這劈哩啪啦聲響,使得俺轉頭回顧他們著地後幾乎同時原地肅立雙腿併攏並行舉手禮大聲喊出「師長好」的俐落身勢有所佩服!喔,原來將軍是雄獅的部隊長啊。師長也就答禮回話了:
  「工作做好了?娛樂娛樂正當消遣也是好的,沒事沒事,棋盤再擺上,我們下一盤好了,怎樣?」
  都說「恭敬不如從命」,這下子移到了樹下方桌上,小朋友我趨前湊熱鬧,順便瞄了一下這師長的名牌,或許是「初生之犢不怕虎」-竟順口大膽緩慢唸出其姓名(第三個字不太有把握,也就聲音細小):
  「宋─心─濂」(音「送新聯」)
這位專心下棋的師長抬頭看了一下我,不可置信地指向那名牌「濂」字處和煦的垂詢道:
  「小朋友讀幾年級?前面這兩個字簡單,後面這字較複雜些,是『有邊讀邊、無邊讀中間』是吧?」
我有些害怕的回應道:
  「報告,我剛升五年級。對於生字,老師是這樣教的沒錯,所以嘗試讀了出來,深怕讀錯了對不住您,……不過『有邊讀邊、無邊讀中間』好像不是一定的規則,我以為還是要多讀些書吸取更多知識,才不致於出差錯,讓人笑話 啊。譬如三點水的偏旁加個『來』,固然可以讀作『來』,但是若加個『去』就不能讀作『去』了,而是方法的『法』字對不對?」
  「嗯,好,果然是讀了些書有些心得,小小年紀難得難得!真是後生可畏、孺子可教也!」說著間,就喚侍從官去取兩瓶汽水來,接著隨即改口道:
「拿『蘋果西打』好了,這比汽水有味道,小朋友喜歡……」然後就遞給我一瓶,說是獎賞我的聰明上進,這是平生首次品嘗有蘋果風味的汽水,美味歷久不忘,斯時「蘋果」究何東西?也只是從圖片上初步得知一些資料而已,可憐的鄉下土包子呢。
  事後「金犁子」偷偷告訴我,那天如果不是我敢於與師長攀談起來、緩和了當時的緊張氣氛,他都嚇得幾乎要尿褲子了,他說「上帝安排了你這個『及時雨』解救了我」,我突然被他褒獎得這麼偉大乃始料未及者,小蘿蔔頭我不免有些受寵若驚而臉紅了起來,久久不能自已……。

說到這裡,老頭子俺以當年戰地獨特的軍事背景為依托的《小學回憶錄》似乎也應告一段落了,特別要感謝故鄉日報賜予這樣的機會,由於同學翁局長說已經軼失小學畢業照遍尋不著了,囑予若有機會宜披露給同學們分享,回憶當年同甘共苦歲月唄(爰檢附如照片3:首排右7福成師、左1福順師、左6為已逝克樹師、左8為已逝楊校長、二排右2為已逝蔡婉蓮、三排左6作者、左9現為金門縣消防局長翁宗堯、左12為前金門縣議員陳滄江、末排右4為原金門日報社長後調縣選舉委員會組長吳世榮),照片背景是我四年級的美術老師陳敬興當年在各年級教室走廊簷下所懸畫的大型二十四孝圖之一的「鹿乳奉親」圖,故事大意是說「周朝郯子,天性至孝,父母年老,雙目均患眼疾,想食鹿乳,郯子就穿上鹿皮,往深山鹿群之中,取鹿乳供奉雙親,不料為獵人發現,欲箭射殺,郯子急忙告以:『為取得鹿乳供奉患有眼疾之雙親,始穿上鹿皮混入鹿群之中取鹿乳』,獵人獲悉非鹿,始未予射殺,並感讚其孝行」云云。陳師的巨型畫作還有當年學校司令台兩側教室邊牆上之「勾踐嘗膽」及「岳母刺字」漆畫皆出自其大手筆,思憶及此,不禁使思緒再回到那個「教孝、教忠、雪恥復國」的年代。
  同學蔡婉蓮就是在那樣的年代演講了「中興復國的越王勾踐故事」參加比賽,神情豐富而為我們留下美好的印象,蔡同學原就讀安美國校是蔡師之高足,五年級時轉來與俺們同班,麗質天生又口齒流利 、吐字清晰復表情多端,是天生的講演好手,倘能培養成演員亦非難事,當時同學們咸認其為「校花」一點也不為過,可惜小學甫畢業即嫁給烈嶼籍在城裡營商者,俺還在國中就讀時,其已陸續「生產報國」繁殖數娃,但終難逃「水人無水命」之宿命,不久前以罹Cancer香消玉殞,緬懷同窗短暫時光,筆硯相親,晨昏歡笑,奈何離別今朝,聽唱驪歌,難捨舊雨,音容宛在焉。
  進入畢業班的六年級換了導師翁X俊,同時為了打通我們混沌未開的「數學」任督二脈,校方調來了專業高手翁福成老師施教兼總複習該課程,其兄福順教地理,皆為盤山人氏。雖然斯時國民中學義務教育將在我們這屆全面性的推展開來,但金門卻還保留著「升學主義」時期的畢業會考(此事若為當年蔣總統所知悉,不知有多少人將因而丟官、伊於胡底),以致我校為拚校譽,規定「挑燭夜戰」晚自習,除附近盤山村同學外,學生自行攜帶主副食品在校廚房煮食,並備棉被蚊帳草蓆在校打地鋪,完全蹈襲往年的「填鴉式」惡性補習頹風未改甚有過之,視最高領袖指示之新教育政策為無物,為臻答解題滾瓜爛熟最高境界,我們成了純為應付考試的機器,也就在大考小考模擬考,翁師勉力死撐昏昏欲睡雙眼展閱《杜月笙傳》,期打發陪考監考的無聊晨昏嚴冬酷夏裡,「填鴉」遂成了「烤」鴉,大決戰的「會考」一役裡「至今猶記得半世紀前的作文測驗題目是《推行國民生活須知》,我都能得心應手,即使向來記憶力不差,仍難逃似晴天霹靂般襲來之噩運降臨」結果我校僅2人同列全縣第9名,一向穩紮穩打信心滿滿的小朋友我竟遭滑鐵盧,消息傳來痛心疾首,畢業典禮時,好像就順勢抹掉我平素大小考累積成果,排除我學業成績向來穩坐前茅的寶座,忒也殘忍對待幼小心靈,那一年緊接著炎炎暑假漫漫,在大姊的不明就裡責備歎息聲中,黯然神傷魂不守舍,頓感前景黯然、前途茫茫,復鑒於家貧乃萌另闢蹊徑之念,也就逐漸蘊釀了後來的從軍之舉,洵非偶然。小學七年生涯竟在此等頹喪場面劃下莫名其妙如此不堪的句點,回首前塵,焚膏繼晷夙夜匪懈卻落得一場空,萬般不甘,抱憾終身成為難以彌補之缺口。
  (註)當年所謂「三角換防」之程序是:先是駐金期已屆兩年之某防區部隊與南雄防區換防,然後在台已完成整訓之部隊再與南雄駐區部隊換防,如此,戰時充當「指揮官手中的最後一張王牌」角色的南雄駐區「預備打擊武力」乃能名實相符具備一定之戰鬥水平。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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