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灣聯合報上讀到一臺灣女作家陳雪的文章,有些感想和回應,和讀者分享。先貼出陳雪的[小說家日常」原文,後面才是我的迴響。)
小說家日常 by 陳雪
關於寫小說,我一開始就沒有遲疑,沒有追問「為什麼」、「可以嗎」,只是一股腦地投入,甚至可以說是過早地下定決心,過快地全力以赴,很早就燒斷「回頭之橋」,因為寫作使「活著」變得美好,變成一個寫作者,於虛空中創造出小說,能夠使用「虛構」這一魔術,是我求之不得的「生存術」。只要靜坐桌前,我就能專註,只要讓我沈浸於寫作這一行為,我的心就能平靜下來,或者說,心中猛烈的火找到可以合理燃燒的管道,我的不合時宜、不得體、不快樂、不世故,都找到可以容納的「容器」,我亦可以將自己這個人的存在消解,完全融入寫作這一行為,作為書寫者的我,跳脫了原有生命的限制,變得自由。
年輕時,我靠著做許多勞力工作來養活我的小說,靠著去其他地方賺錢,來支應自己摸索學習寫作的可能,我在生意冷清的咖啡店吧臺上、在KTV的員工休息室,在餐廳、畫廊、藝品店的櫃臺上,在收了地攤工作回到家的深夜寫到淩晨,在奔馳於高速公路上的貨車助手席斷續編造小說情節,我甚至就在黃昏市場的攤子對面,找個咖啡店寫稿,看見攤子上客人多了,或忽然大雨,才連忙奔回。
叁十叁歲那年把工作辭去,擁有更多時間與小說相對,開始寫篇幅更大的作品,只想寫長篇小說,從那時起,我就跟從前上班一樣,甚至比從前更勤奮地,讓自己變成一個規律的寫作者,沒有爭議,沒有質疑,像是把發條上緊了就開始行動,每周五天,每天六小時,就像個公務員那樣寫作。
晴天雨天,春夏秋冬,若不是寫長篇的日子,就是在準備寫長篇的狀態。寫完一本書,最大的犒賞既不是出國也不是買什麼禮物,而是拚命地賺錢,接演講、當評審、寫專欄,用幾個月的時間努力做些賺錢的工作,以準備寫下一本書時需要的生活費,然後再花幾個月暢快地讀書,期待另一本長篇寫作的開始。
如此,過了十多年。
所有關於寫作的知識與技能我都是在寫作的過程裏學到的,在這漫長的學徒之路我蛻去了幾層皮,學會了忍耐、謙遜、專註、堅持,因為寫作的需要去認識我不曾見識的花草、魚鳥、建築,我在現實人生裏無法理解的人情世故,在寫作的狀態裏突然可以懂得,真實人生裏的各種遭遇,只要轉換成寫作者的心態我就都能夠忍受。
甚至我感到惶惑的時刻,也讓自己回到書桌前,年輕時養成的習慣,成了我的護身符,隨著年紀漸長,一天裏能夠專註的時間變得簡短,我放寬標準,讓自己坐四小時,天黑就不工作。
四十歲之後的我,懂得了疾病、疲憊、困惑,懂得了寫作之於我其實是太艱難的事,我慶幸自己年輕時的奔波,那些原以為是為了養活寫作的謀生,使我累積了大量的生活經驗,用以支付我叁十歲之後的「宅」,我就這麼宅在家,過著最枯燥的生活,長篇與長篇的間隔拉大了,困坐於桌前的時間增加,做白工的時刻變多,但我依然坐得住。只得繼續坐下去。
我聽著窗外車聲,人聲,附近的幼稚園關閉了,鐵工廠還繼續著,應著季節更替會傳來不同的鳥叫聲,遠遠的狗吠,垃圾車,對面有座荒廢的宅子,院落裏各類果樹自然生長,花開花謝,我從中午坐到日落,從春到冬,有時下筆如飛,但時常,只是盯著空白的螢幕發怔,我繼續坐著,不讓自己分心去做其他事,連對寫作最有幫助的閱讀也不能,坐牢也似地,就坐著。
我相信的不是靈感,而是等待,我不斷驅動腦中屬於小說的區塊,盡可能地挖掘它,一旦捕捉到什麼,就著手寫出,使它粗略成形,一旦有所形狀,就鍥而不捨地追尋,一再一再地打磨,反覆反覆改寫,直到那幻影般的念頭具體,直到寫成文章將之定型,直到完成。然後進行下一篇,下一本。
寫作對我意味著的是不斷地勞動,無止盡地追尋,那已經無關乎報酬、獎賞、聲名,而是這一勞動的行為本身帶來的,揮汗的真實。
我已不再詢問自己「寫作的意義」,只是盡其所有去克服困難,繼續攻頂,我望著的前方越來越趨近於空寂,目標還在很遠的地方,似乎越來越遠了。
時光消逝,寫作這一勞動使時間顯示出她的重量與輕盈,幾乎是交替出現的,滿足與疲憊,疑惑與解答,希望與絕望,但我期望這重複而單調的日子盡可能繼續,生命終結時,我能像夕陽光照底下的老人,長日將盡,覺得盡力了,於願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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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回應:
寫作乃非為逃避一個世界,而為分享一個世界
陳雪的寫作原因和許多其他文學作者同,就是為了自我的安身立命,為了平衡心靈的一種生存,也可以說是自我救贖。然而,這樣的救贖有時很薄弱,文學當作偶像本身就會帶來幻滅,很多作家自殺除了先天脾性,也和這艘救贖的船承載不了生命的重量有關。作者是為了逃避一世界而創造一個世界,當這創作的世界若是空中樓閣時,作者自己並無法遷入安身。
基督徒寫作的最大不同,應是我們寫作的動機不在於不滿現有生活,而是想要分享神所賜的豐盛生命。我們是在分享我們所認識,所經歷的,一個世界的豐富。
但是不可諱言,當一個人把寫作當作生存或救贖時,對創作是會有其特有的推動力。它成為整個生活的主軸線,不管忙什麼都會回到這來繼續推敲進行。長時間下來,自然會讓寫作日漸精進,文學技巧與涵養都不斷地提升。
是否我們可以借此精神,把寫作在生活內容的比例裏提高,像寫日記,總要在經驗神恩典後,紀錄恩典; 經歷愛後,也表達愛。像一種日出日落,潮起潮落的循環韻律?
寫作,需要靠生活來供養
陳雪為了供養寫作,必須從事多方行業,十多年後才能夠成為專業作者。但她單身沒有家累,因此還不是一個普遍可以參考的範例。專業作者是許多人的夢,但真正能作到的到底是少。大陸有作家協會領薪,好像可以無後顧之憂的創作。現也發現公務員薪水可以不斷調整,但作家的薪水卻多年如一日,不合理地不加薪,也不作生活指數提升。上次在北美國際短篇小說大會,不論臺灣來的還是大陸來的,都一反我們對作家的印像,不斷「俗氣地」談錢。而且並非「兩岸對話」有了共識,而是恰好因為我北美的身份,分別和他們私下混,幾天混出來的一點心得。
除非暢銷,作家要為生活掙紮是一條定律。如果名家也會如此,基督徒作者為何就可以「免俗」呢?除了寫作,我們還需要生活,要工作也要持家,也要走過人際關係裏所有的陰晴圓缺。這是寫作這一「package」的一部分。但好處是工作生活不只可以供養寫作,也為我們提供了寫作的材料。
「我慶幸自己年輕時的奔波,那些原以為是為了養活寫作的謀生,使我累積了大量的生活經驗」陳雪說。
生活是寫作的養料,苦難更是。所有的寫作來自生活和思考的提煉,我盼望你們現已對這有些認識。我們的生命,就是我們的寫作的藍本,因此怎麼過:深刻還是淺薄、細膩還是粗糙,感恩還是苦澀,都會影響下筆的格局。因此不要為現下的生活處境與寫作相斥,而有所掙紮或困惑,只要好好的活,視為對自己的筆下材料「吃苦就是吃補」。
寫作的最大學習還在寫,是學徒式的技藝生活
陳雪還說:「關於寫作的知識與技能我都是在寫作的過程裏學到的」,這句話不假,她用「學徒之路」來形容創作,也很正確。這裏已非關才氣了,寫作的最大學習是寫。來創文上課,也許可以得到一些老師的心得,可以豐富寫作的選擇,可以調整對作品欣賞的眼光,也可以了解自己這支筆要朝哪個方向努力,但是,都不能取代自己每天在寫上面的操練。
這就好像種田。可以參加農會或農展來學習最新的種田技術和知識,但是回家後還是得自己下田來耕耘。沒有知識或見識可以取代真正的實際操作。也只有累積一些寫作經驗的,方可從他人經驗或見識裏,收穫最能為自己所用的「招數」。
寫作不靠靈感,靠等待
陳雪每天固定一個時段,不論有沒有感動或靈感,就是等待字語在心中浮現。另外一位說過此話的是美國天主教作家Flannery O'Connor, 她把這叫做「練琴時間」,她說彈鋼琴的每天都得練手指,打字寫作也是。這段等候,對Flannery 來說就是等候神聖靈感的降臨。
但這可能不是我們生活裏的寫照,我們每次寫作可能都是打遊擊式的在生活裏這一點,那一點的盜取時間。但要抓到一個重點,固定等待。若非每天,是否可以每天一小時,或每星期半天的等候?長期固定投入一件事,終究可以滴水穿石看出一點果效。
對我,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每星期二寫給創文同工的禱告信了。每星期二一早,我就坐下來等候神告訴我要說什麼。從幾年前開始的怯怯不定,到後來愈來愈釋放傾吐,對寫這一塊已成為生活日常,沒有一點的掙紮。
自然,任何事要下工夫養成一種規律,就難。運動如此,寫作也如此。劃出一段時間分別出來,是要創造一個空間和時間,來接待神聖靈感的降臨。所以,你生活中什麼時候可以坐下等候呢?
陳雪最後下的結語:「寫作對我意味著的是不斷地勞動,無止盡地追尋,那已經無關乎報酬、獎賞、聲名,而是這一勞動的行為本身帶來的,揮汗的真實。」這,也是我26年來的寫實。
寫作對我意味著的也是不斷地勞動,無止盡地追尋。此處寫作完全無關才份,而是作手工,每天勞動的操作,便可去除所有關於創作的神秘或魅,回歸到腳踏實地的去真實幹活。下決心,跳下海,奮力泅泳,泳向神給我們每個人指向的方向。
且讓我們大家一起行動,去勞動!
莫非不朽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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