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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雪原丨莫非
2025/03/17 14:41:44瀏覽401|回應0|推薦1

她是生活在頭腦世界、不善人際關係的真理傳講者,而他則是個憂傷破碎的尋求者。當碰觸到他靈魂的深淵,她心中的雪原是否能解凍? ‍‍

本文為莫非老師小說作品。第四屆「創世紀文學獎」徵文大賽已經開啟,歡迎您參與小說獎徵文。

「每個人內心,都有一片原始森林,一片甚至連飛鳥的足跡都未曾踏入過的雪原。」

——維吉利亞·伍爾芙

若說作個傳道人,汪潔冰是略顯得年輕了些。但論小姑獨處,她又已三十出頭,容許不了太多的磋跎。當然這是一般人的看法。

照潔冰本人的想法,當初既在大學畢業時便毅然選擇奉獻,對自己一生的愛,便不打算過於輕率。自大學一畢業作校園事工,數年後出國念神學,到近來她進入這家北美的華人教會服事,中間雖也有過幾段雲淡風輕的感情際遇,但皆未進入真槍實火的階段。

好在她長了一張在東方人中頗不尋常的橄欖色臉,毫不現滄桑,個兒又修長,年齡尚不太顯。倒是那一臉神情,任誰看了都不覺一凜。或許是因那雙黑實、橄欖核似的眼,認真起來黝黑冒火,眉間一根蔥管鼻,細細挺挺一枝而下,乍止於緊抿的薄唇上邊,冷削薄凝。整張臉隨時望去,皆似若有所思,叫人看了很難會不留點印象。若在適當時候、從適當角度凝視過去,那張臉也幾乎稱得上美,是屬於那種深具特別味道,帶點智慧、靈動的美。

她新加入的這家教會,在北美華人圈內算稍具規模,組織複雜,分工精細。同工裡一片綠葉,只有她與亞蕾兩朵小紅花點綴其中。既然她倆是「姊妹」,服事起來,順理成章範圍離不了孩子與主日學。 果然,亞蕾負責兒童,潔冰則負責成人主日學。

但潔冰並不介意教導,教導本身難不倒她。只要給她機會站上講台,整個人瞬間便由沉寂轉為鮮活,顆顆話語滾到舌尖,如指尖輕彈出去的水珠,全拋出一道道美麗的弧線,跳動人間,迸出璀璨。說得她忘我,又神釆飛揚。

倒是聖經外、講台下、主日學教室之外的世界,讓她困惑,讓她提心吊膽,讓她摸不清邊際在哪兒。同工傾軋、人性黑暗、會友的冷漠,甚至,只因她是個姊妹,發言時由別人眼光讀出的輕蔑笑意......她都試著盡量不顯怯意,但這需要精神與力氣。

不過,這些在她一立於教室前端時便都不再重要了,所有的憂慮與衝突,全可置之腦後。此時此地,她只是個器皿、一個管道,她只要再一次忠實又盡職地傳遞真理的訊息。當即,她所有的存在意義,也只為眼前這一群。

來到教會第二年,潔冰注意到主日學裡來了個新人。他纖瘦、白皙,鏡片後的兩眼又圓又大。但兩顆黑眼珠子卻似兩隻黑蠅,在別人眼光下老躲閃不停,沒個定點。一旦定住,又直楞楞地盯得人發慌。多次,那兩隻黑蠅便是閃著閃著忽然膠著向她,以致於他第一次舉手發問,她便提了神,不敢掉以輕心。

「汪傳道!您剛提到詩篇42篇中那句『深淵就與深淵回應』,形同我們生命中的『深淵』,那是什麼意思?」

其他人轉頭望他,都帶點訝異。一個在主日清晨,認認真真抓老師一句隨意發揮的話尾來問的人,想必在信仰上是個初生之犢。尤其那態度,急切得有點冒失,倒有些像在清算什麼人,鬥爭什麼觀念。

「生命中的『深淵』,是指每個人都有一個內在世界,也就是靈魂的最深之處。」她放下聖經,人稍倚向前,稍歪著頭,半凝思地對空中某一點說出,「當我們人在靈裡相交時,只有回到我們靈魂至深之處的『深淵』,才能對另一人的心靈深處作出呼喚,且得到回應——」

「靈魂?但我們的教育是不相信人有靈魂呀!」

旁邊的人略有騷動了。潔冰馬上瞭解這人是由那主張無神論,一切唯物主義的國家來的。有靈魂沒靈魂這事要「話說從頭」可就累了。她板起了臉,不是生氣,乃為暫時穩住:「這問題,能不能等下了課我們再私下討論?」

下了課他可是一刻不等地走向她。

「汪傳道!我希望我剛剛的問題沒有太冒犯您,實在是因您話裡的什麼一下挑醒了我,怎麼說呢?嗯......過去我是不相信人有靈魂的,但今天經您的講解,乍然發現並承認是有,是真的存在!那感覺很震撼!很震撼!」他眼緊盯著她,好像望出她是瞭解的,鬆了口氣,低頭笑了笑,再抬頭,「能不能到您辦公室談談?您有時間嗎?」

「『您』沒有,但『我』有,別再左一聲『傳道』,右一聲『您』的,都給你叫老了!」她回身,與他同行步向自己的辦公室。邊行邊覺身邊人像個弟弟,年輕、有點嫩,某些方面卻又有點深沉。進了辦公室,她沒入桌後,他面桌而坐,兩人都一下有點不自然,沉默以對。

「我想......你一定想知道我這麼『不上道』的人,為什麼會出現在你的主日學班上?」他首先打破沉默,帶點興奮地顫抖。

她輕擺了下手,對他的出現表示無可無不可的接納。天國的門也許是窄的,但教會的門是寬的。人來人往,稀鬆平常,除非固定留下,平常並不需要什麼大不了的引以為怪。但他若無所覺。只見他端坐椅子前端,臉望似年輕,但又不全然年輕,一抬眉,額頭上便切劃出橫橫兩道不相稱的溝痕。臉上表情略帶靦腆,但雙眼圓睜望過來的眼光令人心悸,似看穿又似包圍著她,一如他的聲音。

「我覺得我今天真是來對了——我是說來上你的課,聽你講——當人家來邀我到這家教會時,我本來還不想來,覺得聽來聽去,還不就那一套?但聽你講了後,我就知道我來對了!你——講得真好!」

潔冰眉峰微微皺起,她不慣於被這麼單刀直入地稱讚,亦說不出平常碰到這種狀況時的標準答案「感謝主」,只好岔開話題:「你是從大陸來的?是訪問學者?」

「我?——說來話長,但一句話也可撂清——我是和幾個朋友在六四時跑出來的。因英文不好,大學文憑也還沒拿到,現只好幫朋友打打工......」額上兩道痕深深露現。

她發現他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蒼白、瘦弱。「在國內是念哪裡呢?」她問。

「北大!哲學!」他由口袋拿出一包煙,向她示意,問她要不要。

她搖搖頭。眼光移至他的手,手背乾乾淨淨,皮膚也白皙,指甲一顆顆圓圓扁扁呈淡粉色,有嬰兒的稚拙。

「那你在國內原是很優秀的了......現沒辦法繼續讀書,會不會覺得遺憾呢?」

「也還好!……海德格爾的生命『拋擲論』你聽過沒?人面對無常命運,常被拋擲到一個莫名其妙的時空裡,不認也不行!」他打了幾次火才點上煙。抽煙的姿勢老練,但神情仍一派無邪。

「所以......你是個宿命論者?」她睨著他問。

「宿命、宿神,隨你怎麼說,一向,生命便沒厚待過我。小時候被父母拋棄,長大被國家拋棄,一生漂泊,像踩在浮冰上面,由一塊跳至另一塊......隨時都有摔落水中,遭滅頂的可能。但不瞞你說,要真摔了,我也不大在乎!」一口煙呼出,迷蒙了他原本就近乎屍白的臉,仍只有那兩道額痕清楚可見。

「那是否意味著......你也拋棄了自己?」她順著他的話來理。

愣一下,他望瞭望冉冉飄散的輕煙,抿了下嘴,好似被她擊中了要害,聲音有點氣弱,「你是不是一向都這麼厲害?一下便能視透人心?」

她低下了頭,也奇怪著自己。一向不大識人事的,今天怎麼三兩下便踩進了這人的內心?她有誤入一個禁區的感覺。

「老實說,我是對自己有點放棄,但不是自殺、自我毀滅那種,只是消極、被動地等著被命運處理......但今天,是我初次對神這超自然的力量若有所覺。我覺得來上你的課,冥冥中似乎有主的安排......你說的一些話,很撞擊我的心,我還想多瞭解一點。今後......如果我有問題,能不能再找你談談?」

她坐在那兒感覺有點異樣。是他聲音裡的什麼,輕輕觸動著她。一點迫切、一點懇求、一點羞澀,又一點唐突,混合出孩子似的喜悅,又似在應許他也有較好的一面、天使的一面,就等在轉角,隨時等著她一翻牌,即會呈現。

然而,他卻又熄了煙,縮了肩,前傾,像個懺悔的孩子,自己先掀了底牌。他深深由內裡吐出:「不瞞你說,我不知道有沒有神,但我已厭倦了生活得像個行屍走肉。你知道這種感覺嗎?行——屍——走——肉?」他又重複一次。額上深溝已不只兩條了,霎時他顯得蒼老許多。兩眼茫然地望著煙頭近乎滅絕的一縷餘煙。

近乎自語地,他喃道:「你可知——裡面有一個世界,靈魂有個深淵,也是一件叫人害怕的事?」他抬眼望她,輕輕、近乎頹然地說,「如果往裡看,往深處內省,裡面全是漫漫荒煙,是一片沼澤,又當如何呢?......」他凝望她,似懇求一個答案,呼吸近乎完全無息。

她噤聲了。

從來,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如此絕望的靈魂,在她面前一無遮掩地揭露,內裡不知為何隱隱牽動一股揪然的痛。她由座椅中立起,靠近桌,也深深望進他眼,傾注全部的靈魂回應說:「起初,我們裡面都是這樣的,『空虛混沌,淵面黑暗』,什麼都是混沌、什麼都是黑暗!但神的靈會運行其中,祂會像創造天地般說『要有光!』,你裡面便會有光!只要你肯追求,肯繼續探討,我絕對願意作你的導航!焉知神當初揀選我,不是為了現今這一刻?神從來、從來都未拋棄過你,你知道嗎?」

恍覺他眼紅了一圈,但稍縱即逝。他鄭重地點點頭,立起,再一次令人心悸地望著她,一字一吐地說:「那麼,我們下星期見了!」說得像在立下某種神聖的盟約。

直到他身影消失在教會建築外許久,潔冰才想起這剛與她立下盟約的人,並未曾留下他的名字。

下星期日,她由新人資料卡裡,得知他的名字叫作「高弘」。

潔冰對星期日早晨的主日學開始帶著期盼了。明顯地,這個高弘有顆饑渴慕義的心,不論是對知識還是真理,都有似海綿般飽滿豐盛的吸收能力。

也是直到他出現在她的主日學班上,她才發現過去的上課氣氛,原來是那麼暮氣沉沉。雖然坐在下面,無論哪個人都比高弘在靈裡要來得「資深」,但卻沒有一個,是的,沒有一個像高弘那樣對她的話、她的思考感覺如此「驚豔」。幾乎她的每句話不是得到他的迴響,便是挑起他的挑戰。而他丟出來的問題,有時也稱得上怪異,甚至尖銳,常會引致素來堪稱「溫良恭儉讓」的那群弟兄姊妹搖頭或側目。

但聽得出他對信仰是在認真思考,不以標準答案為答案,他是想借辯論來使真理愈辯愈明。她以鼓勵的眼光贊許,技巧性地幫他向班上其餘學生解釋,偶而還需岔開一些纏擾不清、永無可能下結論的辯論......凡此種種,對於他,她近乎是一種保護。

因為站在台上,她忽然發現自己原來如此寂寞;現在他卻出現了,似是她許久未遇,現終於憑空而降的一位「靈裡知音」。她珍惜每一次上課、每一次的機會與他作腦力激蕩。靈修時,一人獨處,思緒也常飄過他的影子,她會不斷為他禱告。

有次,亞蕾好奇地問到他,說耳聞有這麼個怪人,很喜歡在課堂上放炮,會不會造成她的困擾?「困擾?怎麼會?……高弘只是一位很有追求心的『小弟兄』罷了!」不知為何,潔冰全面淡化地描述他這個人,「唯一叫我覺得怪的,倒是他那學哲學的毛病,老傾向把一些觀念當真,死纏爛打地非弄個清楚不可。」

亞蕾聽聽,有點不解,直覺反射地問:「難道你不認為,觀念本來便應是真實的嗎?」

潔冰笑而不答。她當然不認為「觀念」是真的,只有現實,才是真實的。

六個月後高弘第一次曠課,潔冰的心開始有點沉,奇怪的是這種感覺也並不那麼陌生。

她勉強自己開講,眼光卻老瞟向門邊,老恍覺他就要踏進門,帶著歉意,又有些調皮地不顧一切,擠進他第一排中間的老座位,對她露齒一笑,像過去一樣。

幾乎每一個遲到的人進來,都會揪起她的心,辨出不是,她又墜落。揪起、墜落、揪起、墜落......初次,她講課少了那股勁,不但不能忘我,還一點都不能投入。話語似胡亂扯出的一團團棉絮,輕飄飄、空蕩蕩,浮在空中不上也不下。

從未如此地不知所雲。

但整整一堂課,她一秒秒讀過,也一秒秒失望地走過。她整整失望了一整堂課。

然後第二次曠課、第三次......她心中微漸升起怒意了。三分鐘熱度?整件事只是他的三分鐘熱度?她有被背叛的感覺,但——是由一個傳道人的身份來說,而非由一個女人。他,從未對她作過任何承諾。

高弘再出現時,是在失蹤一個月後。是一個星期五的下午,潔冰正開完教會同工會回來,會中爭執不下的火爆氣氛仍影響著她,她心中一片煩躁。門口卻赫然出現高弘,他正斜倚門邊候在她的辦公室外。

她挑了下眉,無言,帶頭進入室內,心內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回身坐下,長長噓了一口氣。他倚在門口,一件白衫,一條牛仔褲,整個人顯得馬瘦毛長,更清癯、眼更亮。孩子氣的臉上爬滿零亂的胡樁,透著一種奇異的脆弱與疲倦。

「汪傳道,我必須向你道歉......我......」他抬了下眉,笑得傷感又孤零。

潔冰無語地望著他,感覺似看到一名充滿了困惑的囚犯。

「前幾個星期,我有個朋友出了點問題,我必須照顧、幫忙,沒辦法來上課......我......我這個朋友問題很多——」

「哦?怎麼不一起邀來教會看看?」

「不可能!他絕不會肯的!」他衝口而出,「也許你不瞭解——他——」他欲言又止。

她並不介面問。她一向不主動過問私事,更何況,他給她一種流亡不安的感覺,不管是生活上,還是精神上。那是一個她並不瞭解的世界。

他亦似乎臨時話鋒轉向,輕輕悠悠地吐出:「信心之海∕曾一度高漲......∕但,現在我只聞∕那沉鬱悠長的退潮怒號......」

她不解地望著他。

他微微一笑,走上前,坐下,「是一首英文詩......」眼光裡有著柔弱的憂鬱。

她自問對他並無太多好感,因他過於飄忽。她習慣有條理、有脈絡可循的一切事情。

但她感覺到自己對他,會不自覺地憐惜。這中間有些什麼不斷在牽扯她的心、騷擾著她。猶如多年前她父母用拉扯、嘮叨爭取她的愛與注意。她有一對愛抱怨又軟弱的父母,他們出於對愛沒有安全感,常會向她垂淚哀求,使得她出落得比他們哪一個都來得強韌,也比任何女子都輕視眼淚,因她看得太多。

她從不掉淚。

但高弘又與他們不同。他不只是單純的脆弱,他還混沌,對自己的需要搞不太清楚的混沌。他想往上求、欲往光明上靠,卻又不知如何著手;呈現出一種束手的無奈,又表現似一個不知被什麼囚禁起來的囚犯。她感到自己一向鋼鐵不入的矜持,正被一點一點地擊碎。

「你是說......你才有的一點信心之苖,正在枯萎?」

「應說是對一個習慣漂泊的人,不知什麼才是永恆不變......」他卻又恢復了幾分桀驁不馴,「但是,我雖然不能來上課,卻仍乖乖地作了功課,你瞧!不知作得對不對?」他把手中幾頁紙往她桌上一放。

「當然,作的過程中我也有一個觀察,就是保羅書信裡重複出現了兩個字——『情慾』,像什麼『我們從前也都在他們中間,放縱肉體的私慾』、『教訓我們除去不敬虔的心,和世俗的情慾』、『你們要禁戒肉體的私慾』等等等等,很有點意思......」

她有點意外,眼一低,瞥見她給的功課裡,有一題的答案正是加拉太書六章八節:「順著情慾撒種的,必從情欲收敗壞。」但不知為何,他口裡的「情慾」讓她不安。

他並未注意,仍繼續說:「一直,我心中便有一團解釋不清的黑暗,我一直在逃避,它一直在肆意擴張。不自覺地,我便開始躲到感官世界裡,整個生活都沉溺在感官世界裡......它給了我遺忘的動力,暫時覺得無須面對生命是場悲劇的事實,但同時也失去了自己,任由擺布......等掙扎醒來,發現一切是片虛空,腦中便胡亂再塞進一些哲學概念,問一些形式上沒有任何意義的哲學問題,卻又把自己弄得疲憊不堪......」

潔冰只覺剛開完會,腦子仍很飽和,搖搖頭,她說,「你說得很玄,不知是不是學哲學的都喜歡把話說得抽象,說得虛實不清?」她也有點為他莫名其妙的告白而緊張,努力想使場面輕鬆。

但他的思想一向跳接得厲害,急切地,他馬上又逼問一句:「告訴我,肉體上犯的罪,在靈魂裡可以得到饒恕嗎?」

她有些失笑,「信仰不是哲學,把靈魂、頭腦與身體分得那麼清楚;基督救恩應是全面全人的!」

「是,信仰應是全面的......但是,我過去所接觸到的教會,看到的基督徒,卻不給我這樣的感覺。他們只讓我感覺到面臨一大堆屬靈知識和神學理論,但由他們的生活卻體驗不到太多屬靈經歷。有時,還覺他們所教導、所勾畫出的天國,近乎『空中樓閣』,你懂嗎?搭建在天上的一個理想國?誰住得進去?我看連他們自己也住不進去......」

「有些基督徒又太把我當成他們傳福音的目標,讓我不覺得自己是一個人,是一個靈魂——而是一個待收拾、待征服的傢伙!總之,一個人若只對宗教投入,什麼都離不了宗教,那宗教,不反而成了他的神?當然——你例外,你不會給我這種感覺——」

他說得又急又快,她幾乎想伸手拍他,安撫一下他。

「認識你,讓我覺得信仰也可以有點『人味』,不那麼像那些『屬靈高僧』,神話連篇!」

她不知這是褒還是貶?亦不知他過去是否有些不愉快的教會經驗?但看他並不想等她回答的樣子,反又失落在他自己的思緒之中,「是你,讓我不再想逃避。最近的忙碌,只是出於我想把事情搞對!如果真要選擇面對神的話,我只想有一個乾乾淨淨的開始......」半晌,他失去焦距的眼好似又回了神,凝望向她,「你上次曾提過『石心』、「肉心」的比喻,說人心剛硬如石,會阻止我們與神相交......我卻想到『冰心』這兩字——」

「冰心?」

「對,大概因我聯想到一位英國女作家維吉利亞·伍爾芙所說的,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片原始森林,是連飛鳥的足跡都難達到的雪原。我不認為我的心是『石心』,因我過去不知有神,我並未刻意選擇背離上帝。但我卻覺得自己有一顆冰心,有一片連飛鳥也飛不到的雪原,尚不知如何解凍,如何轉化為水,涓涓流向上帝......」

直覺地她知這條思路她可以接,馬上便跟著說出:「也許沒有一隻飛鳥飛得到,但這世上絕不會有上帝觸摸不到的雪原!」

他微微點個頭,「我相信,至少,上帝差遣了你這隻信鴿,你是目前為止,唯一可以飛得到,又飛得如此深入的一個!

他又黑又深的眼定睛在她臉上,她竟覺得自己有些魂飛魄散。她為他自進辦公室到現在所作的一切覺得恐怖——他似乎是在把她牽扯入一個傳道、教導、使人歸正之外的世界,他在要她由講台上下來,進入一層「人」的關係。

「謝謝你的作業!」她忽然說出,然後便面無表情地起身送客。

下星期日高弘再來上課,像一手抹了一張不同的臉,一張潔冰從未看過,漠然又傲慢的臉。

他遲到了十分鐘。從頭到尾一語不發,抱臂、靠椅,眼望著地面,像塊打不出一點星沫之火的燧石,黑寂又沉悶。

下了課,潔冰的心混糅著被背叛、被拋棄與一大堆困惑回到辦公室。他的態度著實傷了她。這整件事有些近乎荒謬了,因她腦子總揮不去他的影兒,一隻孤雲野鶴,飛出她內心所有的孤零與寂寞。 但是,她並不願無邊無際地想到他,或想到自己的寂寞。

但她又有點羡慕高弘。他不只思考到自己的生存困境與內心黑暗,還開始正視,擁抱,甚至,與之纏鬥。這種勇於面對自己的坦誠,怕也正是吸引她的地方吧!好似高弘代她跳了一場祭舞,融合羞恥、痛苦與喜悅的一場舞蹈。只要有他在跳,她便安全,無須面對自己的痛苦與黑暗。

她為他的屬靈光景憂心,也為他焦慮。每天靈修,她都花上許多時間為他禱告,尋求神的帶領。在她奉獻全職的生涯裡,從未有過一段時間像她現在這般盡職,這般像個傳道人。神學院的四年,此時看來像生活在象牙塔裡,閃著迷蒙幻境似的光芒。由「應該是怎樣」到「現實是怎樣」似有跨不過的一大道鴻溝。好似過去是秀才用兵,紙上談兵,原正低著頭在那盤算該怎樣呢;一抬頭,方赫然發現眼前已是兵臨城下,旗鼓喧天,整個人一下就慌亂了。

她試著拼湊自己的一生,傳道人的一生:一直,她是生活在思想理論搭建出來的頭腦世界裡。大學畢業,面對滾滾紅塵,曾有瞬間的迷惘與困惑。好在因為一個呼召,在眼前擺出一條簡單的路,她毅然踏上,因而得到一個傳道人的稱呼,與一個身份定位。她一向好思考、喜歡作學問,讀神學、鑽研各家學說讓她如魚得水,樂不思蜀。畢業後亦專走教導、帶查經的服事,算是充分發揮自己的恩賜。她並不在乎金錢享受,服事起來亦不寄望得到感謝,成天在神學書籍裡圈、點、劃線、歸納,本身便已給了她莫大的歡喜與滿足感。

幾乎每一天,她都盡量讓自己沉浸在一種體認裡:她是基督的執事,是神奧秘事的管家。除了在服事工作中打轉,她幾乎很少很少想到自己。但自從認識高弘,她覺得自己正被扯入一層從未預備好要進入的關係,她開始生活在恐懼不安裡了。她掙扎、她想逃,到一個地步她幾乎想大聲喊出:我只知道怎麼「做」一個傳道人的工作,但不知怎麼去「當」一名傳道人!

但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事實是,成為一名真正像耶穌基督的傳道人,於她一直是個奧秘。甚至成為一個真正有生命的基督徒,於她都是一件恐怖的事。也許對某些人,成為基督徒猶如換一件衣服,隨意又無須多慮。但對她,那卻是一個又偉大又恐怖的玄機。她尚無法完全得窺其貌。

高弘又失蹤了。潔冰一次次揣著他的作業去上課,又一次次原封不動地攜回。漸漸地,對他的杳無蹤影,她不再抱任何希望了。

一次, 班上同學顧弟兄突然問道:「奇怪,那位年輕的高先生最近怎麼都不來了?他本來不是挺熱心的嗎?該不是生病了?要不要去探訪一下?」

潔冰心一驚,是啊!探訪!她怎麼沒想到?一向她對人就被動,平常教會裡的探訪,多是會友有了急難病痛,通知牧師,再去一一慰問的。她已習慣了這種救火式的關懷。幾乎沒想過要主動花些時間與一些安靜、沉默的會友建立關係。

翻了下會友資料卡,找到高弘的電話號碼打去。是一個陌生但活潑的男子聲音接聽:「哈囉!找誰?高弘?他不在!請問哪兒找?」

她遲疑了一下,是高弘的朋友?那個「有許多問題」的朋友?

「我是他教會的朋友......是汪潔冰,汪傳道,想去探望一下高弘,不知他什麼時候會在?」

「教會?汪傳道?」

電話線那邊似忽另有人語,然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再上線時,換了個女子的聲音,年輕、沙甜並好聽:「是汪傳道吧?高弘提過您,而且常提......」下面的一聲分不出是笑,是咳,「要找高弘嗎?那您今天下午過來好了,他準會在!我們也想見見您,問您一些問題!」聲音雖軟,但口氣中透著不容分說的執拗。

提過她?她有點緊張,但倒底是個傳道,她壓下了自己的緊張,「那您是?」

「我是韋菁,剛剛那個是吳行,都是高弘的朋友——好朋友——您來了就知。」

好像怕她不好意思去似的,這個韋菁特彆強調他們是高弘的「好朋友」。潔冰的臉有些燒了起來。他們是與高弘分居的夫婦朋友嗎?他們也對信仰有興趣,想問些問題嗎?……高弘和他們提到了她什麼呢?咬了下唇,回頭,她便去找亞蕾陪她一塊去。

亞蕾對潔冰這帶點急切的臨時動議,有些意外。尤其,此時潔冰的那雙橄欖眼正深邃得冒火,燒著莫名的興奮,一種拉緊了弓的蓄勢待發。

「看來,你對這位高弘很有些負擔?」

「負擔?」是了,亞蕾的一句話,居然理清了她心中火熱的一團翻攪。她毅然點點頭,說:「是的,有很深很深的負擔!」

下午,潔冰帶著亞蕾開車經過市區。瞥見牆上黑七八烏鬼畫符似的幫派塗鴉,街口令人心悸、呼嘯而過的警車,和路邊與垃圾同枕的流浪漢......

她忽然可以體會一點點耶穌那神秘又甜美的瘋狂。祂那把自己給了世人,為成千上萬不認識祂,亦可能永遠不瞭解祂的陌生人,獻上自己的生命。那種沒有人理解的痛,沒有人可以作到的愛,在遠古、遠古時便已為一群懵懂無知的人上演了。

此時此刻,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正一步一步地走近那偉大獻祭的一幕。也許對人,她一向不善關懷,但今天的主動探問,應能對高弘說明一切。一點接近瘋狂的什麼,火花似的在她內心跳動著。

高弘所住的地方,是房東自家房後,另外加蓋出來的獨立住屋。小小的,大約兩間睡房大小的平房,平凡、簡陋,近乎單純,襯得她所有的起伏過於複雜,無可藏身。她盯著緊閉著的大門,一下有衝上前叩門的衝動,一下亦有逃回自己象牙塔的慾望,心中反覆交織不定。還好有亞蕾同來,否則以她的個性,很可能會遲遲鼓不起勇氣上前敲門。

來應門的不是高弘。

「是汪傳道?」門大開,嘴也大裂,是個粗線條的北方漢子,想必是吳行。

「不,我是李亞蕾,李傳道;這位才是汪傳道!」亞蕾馬上一步跨進,讓潔冰無處可躲地暴露在門口。她微顫地一笑,登堂入室,一眼望盡,室內完全沒有高弘的影子。倒是屋裡一黯紅沙發上,有一身著白紗長裙,披著黑緞瀑布長髮的身影,緩緩立起。潔冰眨了眨眼,有點恍惚。只見那長髮身影,娉娉嫋嫋走向她,膚白唇紅,蛾眉淡掃,額上微微一丁點美人尖,像由仕女圖上步下的美女。

那女孩很年輕,迎向她,抿嘴一笑;不知為何,笑中幽幽纏繞著一縷憂傷,幾近於陰鬱。一雙大眼,上下掃了一圈,掃殭了潔冰唇邊的半朵微笑。她感到對方的眼光,並沒有電話中來得友善,隱隱中帶一絲敵意。「汪傳道?我就是韋菁,來,這邊坐!」柔柔軟軟的聲音,有蠱惑人沉溺的媚力。

屋內陳設簡單,看得出拼湊。但因眼前這一麗人,整個地方幾可說是「蓬蓽生輝」。潔冰再細掃一下幾間內室,沒有,沒有丁點高弘的影子。制止了內裡的顫抖,困惑的她回頭問:「高弘不在?」

「不在!」吳行簡單地答,把兩杯水放在桌上,在韋菁對面坐下,與韋菁對視一眼。

亞蕾也奇怪地瞅了潔冰一眼,主動開口問:「是不是有什麼誤會?話沒講清?」

「抱歉!高弘最近常去外州送貨,行蹤很難掌握。找你們來,其實是為了和你們談談高弘......」韋菁瞥了下自己的手,輕輕撫了下那一段白嫩的手臂。

「談談高弘?——」潔冰無意識地介面道,眼隨她手,腦中一閃而過:書中提到的「柔荑」,是不是就是這樣?

「嗯!因為我們倆都覺得高弘自去了你們教會之後,整個人都變了......」韋菁幽幽地欲說又止。

潔冰鎮靜了一下,回答:「人接觸了信仰,生命多少都會有些改變的,尤其像高弘那樣熱切追求的人。」

「但有時會不會走火入魔呢?」韋菁右手往上一刷,拂了一下散垂頰邊的發。

原來興師問罪是為了這個,潔冰鬆了口氣,笑說:「怎麼會?他只是對真理有追求的興趣,問題比別人多一些,上教會的時間也並不影響他打工。」

「但不知你們給他灌輸了什麼觀念,」韋菁軟柔的聲音不見了,代之而起的近乎有點淒厲,「他去教會還沒多長時間,回來便忽然要求和我分房!後來又更進一步要求和我分手!你們到底教了他些什麼,讓人一下變得如此狠心?」

潔冰橄欖色的臉一下刷白了,只覺天旋地轉,背脊不斷冒汗。她反覆看著吳行與韋菁,人有些騰雲駕霧了。

恍惚中,好似聽到亞蕾的聲音在那問:對不起,我們不知——你——你是高弘的妻子?……韋菁那張垂著長髮,頂著美人尖的臉又浮出來了,淒楚地一笑,不!我們還沒有結婚,但我們在一起很久了。吳行最清楚,他是高弘最要好的朋友,我還為高弘打過兩個孩子!……旁邊又冉冉浮出吳行的臉,那張大嘴不笑了,咬牙切齒,對!那小子真不是東西,始亂終棄!……然後又是韋菁的臉,哀怨控訴,我們本來在一起好好的,不知道為什麼,他一去教會後,成天便翻他那本聖經,很多事都看不慣了,滿口『神』呀『罪』的,離我愈來愈遠,也愈來愈無情......他近來常跑外州送貨,便是為了躲我,一個月前我割腕住院,也沒能挽回他的心......他好狠......鳴......又是右手往上一刷,拂發。這次潔冰看清了,白白手腕上一道蛇行的紋路......原來,高弘初次失蹤正是因著韋菁的割腕,韋菁才是他口中那「有很多問題」的朋友......少頃,高弘那張疲倦孤零的臉出現了,告訴我,肉體上犯的罪,在靈魂裡可以得到饒恕嗎?……你知道嗎?我心裡有一個雪原,你是唯一可以飛得到,又飛得如此深入的一個!……韋菁的臉驟然介入,汪傳道,我原來還懷疑你們,不知是不是妖言惑眾,給他洗了什麼腦,但現看你們也是正正經經的正派人士,就怕是高弘自己信教信邪了!這也很有可能,高弘腦子裡一向便稀奇古怪,沒有人搞得清......但我知高弘很看重汪傳道的意見,他每次提到你,都像在說一個很神聖、很值得敬重的人,你能不能和他談談?……我想,你一定也關心他,要不今天也不會來這裡探望他。現在這世代,真正關心人的人不多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潔冰虛弱地點點頭,搖搖欲墜地站起,卻一句話也擠不出,她覺得自己快窒息了。

「韋小姐,我想這中間一定有些誤會。等高弘回來,請他來找汪傳道,我相信一切是可以澄清的!」亞蕾馬上幫忙安撫。

出門,潔冰挺著背脊與亞蕾一起告辭。待他們把門合上,悠悠乎她走至車邊,腦中驀地響起吳行的那句「始亂終棄」。一轉頭,扶著路邊一棵樹,低頭便吐。是那種大口大口、掏心掏肺的吐。

潔冰回去後,好似打了一場仗,整個人潰不成軍。韋菁的話,如漫天大網撒下,她掙脫不開,亦似滿巢蜜蜂,鼓噪得她內心焦躁不安。她努力地服事,盼借忙碌一寸一寸地收網,把所有困惑疑慮全壓下、收集、折好,存放在她深底裡的一小塊方寸間,不翻、不動、不攪。這是她自小作慣的事,對書上問題追根究底,對人間複雜不聞不問。

只是,每想到高弘,總似看到他在欄杆後徘徊,不停地徘徊,似一名囚犯。甩甩頭,她總在瞬間便強迫自己甩走那對憂傷孤零的眼。

一個月後,高弘終於出現在教會。潔冰一見他,內心便似被什麼攫住了般,赫然止步。

只見他長髮披肩,長長的絡腮鬍拉至兩耳根。仍是同樣一件白衫,一條牛仔褲,但褲腿上破一個大洞,整個人似由風塵中僕僕步出。要不是那對叫人心悸的黑眼珠子,她會以為眼前立的是位六O年代的嬉皮。大概也因那一臉的鬍子,人望似一下有了三十出頭的老成。

「小菁說你來找過我,能不能和你談談?」語氣中透著迫切,不容置喙的迫切。說完,便轉身領先進入了她的辦公室。

她隨後落座,呼吸有點急促,似面對一個純然不知自己是敵人的敵人。

「謝謝你去看我,我知你是真正關心我的人!」他摸了下唇邊鬍,「既然我和小菁的事你都知道了,不知——能不能請你幫個忙?能不能幫小菁找個住處?我們不合適再住在一起,最好是和教會的姊妹同住,好有個照應。我最近常跑外州送貨,就是希望攢點錢,以備支付我們分開後兩邊的生活費用。」

潔冰兩眼直直瞅著他。良久,試著冷靜又理智地問他:「韋菁和你的關係非比尋常,你怎能就這樣說遺棄便遺棄?」

「我這並不是遺棄,是為了拯救我們倆!」他說得認真,她佩服他一臉無辜。

「真正拯救你們兩個的是結婚!你為什麼不娶她?」

「我不能與她結婚,因為——唉!這一言難盡,我——並不愛她!」他毫不躲避她灼灼可把人燒化的眼光,「尤其,在我開始了解什麼才是真正的愛後,我更不能再犯更多的錯誤!」

「哦?你懂得什麼是愛?韋菁可是為你打過兩個孩子呢!」她幾乎撇了撇嘴角。

他似一下被戳到痛處,人一下縮了一截。「她連這也對你說了?」

「她不只告訴我這個,她還說了你始——亂——終——棄!」後面幾個字,她幾乎由牙縫中吐出。

「始亂終棄?——不,不是那樣的,事情不是那樣......」高弘低下頭,凝思了一陣,再抬頭,兩眼滿是血絲,他沉重地望著空中某一點說,「我也許對愛,還懂得不那麼完全,但是——我懂得什麼是『情慾』,我和小菁之間的關係是屬於情慾!我們倆都是孤零人,對生命都覺迷惘,當初又年輕,膩在一起沒有任何目的,完全是借沉溺肉慾來逃避現世。嚴格說來,我們是彼此『寄生』,愈在一起,愈吸食彼此的血骸,一起沉淪......過去也試過分手,分了幾次都分不成,實在是因彼此已依賴成了習慣; 對生命又無力,便乾脆黏在一起,要毀滅,大家一起毀滅,誰又會在乎?」

他忽然雙眼閃向她,她心一凜,「但自從經由你的講解,瞭解到一個人的存在,好比一只花瓶,瓶的存在,原有其特殊意義。打破了,傷心的也唯有它的主人。我忽然發現自己不再是天地間的孤兒,活著毫無意義。我這只瓶也許已經裂了,殘缺不全,但是,」他指指天,「祂關心,祂在乎!祂會拾補我的碎片!哦,那感覺真好!祂是那樣真實!那樣鮮活!而面對真實,我無法再生活在自我欺騙之中,我要用我生命的全部來擁抱祂!……全部!不是只有頭腦,只有某一部分,是生命的全部!你懂嗎?」

想到上次他們之間的談話,她突然垂下了眼,躲開了他炙熱的眼神。是的,她懂。

他神情痛愧地說:「然而情慾一直是我,不,我與小菁兩個的生活鴉片。我們必須把它戒掉!聖經上不也說:『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來丟掉;若是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來丟掉!』我疏離小菁,就是為了不再陷我們兩個於罪中!是為了她,也為了我自己好,我必須剜出右眼,砍下右手!」

但潔冰眼前滿是小菁垂泣哀憐的臉,她仍想忠人之事,「真就不能結婚嗎?」

「結婚,是在上帝面前立下神聖的誓約,怎能被我們這種關係給污蔑?更何況就是結婚,也遲早會分!我們倆在一起便會彼此折磨,不分手,遲早會弄出你死我活,見血見淚的場面!」

「但是,要分手,作法上能否溫柔、緩和一些呢?」

「很難,她很容易成為我的誘惑......而且,既是壯士斷腕,一刀一寸地慢慢割會比較不痛嗎?根本是不可能!唉!汪傳道,你的生活一向純凈,對生活在罪中的掙扎,你簡直是無法瞭解。你可知黑暗對人的誘惑超過光明?就像地心引力,吸引人向下墜,向下墜......人若要往上迎向光明,是反人性,反自然的,需要多少力量才能掙脫黑暗?所以才要『剜出』,才要『砍下』!也所以——」

高弘若有所求地望向潔冰:「我需要你,我需要你來幫我!」

「幫你?我?——我不懂你的意思。」她退縮了一些。

「我需要錢。」

「錢?」她像被刺了一下。盯著他,似被要求作一件下流的事。

「是的,我需要錢。早點有錢,我們就早點有分手的條件!我不想再拖!」

潔冰仍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多少,有多少了?她雖未曾親身經歷,但亦早已耳聞弟兄姊妹的投訴,說有不少大陸出來,號稱「搞民運」的分子,參加教會並不是為了追求,而是為騙吃、騙喝、騙些好處。也有的人錢一弄到手,人一拍屁股便走人,跑到別州連影兒都不見。高弘那張鬍子臉,嬉皮頭,現在滄桑下顯得複雜起來。

「我......我覺得你......應該回去,回去和韋菁好好談談......你——不合適衝動!」

「你?你聽不懂我剛剛說的那一大段剖白嗎?」他有些不解了,但也有些急切,「我不能再等,我怕會出事,韋菁!你別看她外表柔弱,她個性有很決烈的一面!」

「但是——我只是個傳道人,哪裡會有什麼錢?」

「你沒有?」他愣了一下,似乎沒想過這一點,繼又想到,「教會!教會裡能不能收個什麼愛心奉獻類的?你可以幫我去和他們說,我的事只有你清楚,你能不能幫我去說?」

她腦中閃過他曾在別的教會有過不愉快的經驗,臉和心都一下硬了。緩緩地,她站起來,「對不起,我可能幫不上忙,這是一個大教會,什麼都要經過董事會、執事會表決通過,才能作。若你真有需要,可以去向王牧師反應看看,下個月開會時他們可以討論。」

他也跟著立起,但一臉地不能置信。睜圓的眼珠子遊移至她的一邊,半晌,再掃回她臉上,眨了一下,似乎想再看清楚一些。「一直以為你是唯一的一個......可以觸摸我內心雪原的一個......」他聲音低低弱弱,細若遊絲,「但是......你終究是不能瞭解的......你太乾淨了,乾淨到有些『潔癖』......」

她一震,竟說不出辯駁的話。

「能不能告訴我,一個在靈魂裡從未經歷過黑暗深淵的人,如何能與另一困在黑暗裡的人作『深淵與深淵的回應』?」

她整個人凍凝了,緊緊抓住桌子才沒跌倒。他轉身時,她曾有一瞬想伸手抓住他,但失之交臂。而她的勇氣與信心也只有那一瞬。更多的不定與懷疑淹上她的心。

他走近門時,回轉身,一臉的憔悴與落寞。「或者,你的靈魂潔癖,就是你的深淵?」直直地,他忽然張開瘦長雙臂,對她奇異地微微一笑,安慰她似的輕輕吐出,「若真是如此,沒有關係,我瞭解。」

那是潔冰對高弘的最後一次印象。

兩個月後,她聽到高弘的死訊,是韋菁瘋狂的當胸一刃致命。她眼前全是韋菁染了紅豔鮮血的白紗衣裙。

聽到消息當時,她無言,亦一無反應。只默默地步回辦公室,進入室內,輕合上門,跌坐桌前,一頭伏上桌上的聖經。雙眼一閉上,眼前便冒出高弘張開雙臂,對她微微地笑著說:「沒有關係,我瞭解。」

隨即,恍覺全身好似撼天動地在那震動,在那抖個不停......忽然,裡面的什麼好似鬆動了,那禁錮多年,沉默又空洞的冰河,此時似有一塊塊浮冰在擠擦著浮漂、遊動、流出來......

良久,她睜開眼,意外地發現手下的聖經,一頁頁已被濡濕得難以辨認......

(本文曾獲得1998年台灣論壇報雅歌獎首獎)

-END-

作者簡介

莫非 / 創世紀文字培訓書苑主任

馬里蘭州大學會計學士,普渡大學電腦碩士,富樂神學院碩士。專職文字事奉。於2008年與蘇文安老師攜手共創「創世紀文字培訓書苑」(簡稱「創文」),為神國推廣文字與文化異象,栽培並牧養文字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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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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