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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節特刊】記憶的流水丨莫非
2023/06/21 10:24:31瀏覽821|回應0|推薦3

小說中,一位青年陶塑家得知妻子懷孕,手中卻塑不成父親的形象。是什麼讓他「遺忘」了父親?與父親的關係又怎樣得著完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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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至親的逝去,如同家裡的房子被火燒毀,要過好多年後,才能瞭解全部的損失為何。

——馬克吐溫

當妻告訴我她懷孕了,我一陣怔忡,似乎難以理解這是怎麼一回事。

「懷孕?你知道?就是一個新的生命由這裡孕育、成長,然後出生?」她比了下肚子,來説明我明白,一臉笑靨如花,似乎興奮得不得了。

「新生命?」我瞪著妻那塊靜寂的部位,一無徵象。「生命?」我喃喃地重複。

「對,換句話說,你就要作爸爸了!傻子!」她笑著搖了搖頭,摸了摸我耳垂。

爸爸?生命......我點點頭,試著稍稍沉澱這個觀念。回到工作室,像往常一樣,一坐下就開始用手捏黏土,心中隱隱騷動著一些模糊的概念。

我喜歡黏土。用黏土創作,於我一直是種神秘的經驗。喜歡手指觸摸黏土時那種黏黏軟軟、近同肌膚相親的親密感覺。揉捏黏土,也猶如揉捏心中模糊的「過去」,雖然在日子中,我並不是個喜歡回顧的人。

過日子的每一天,對我都像飄舞的落葉,飄過、落地,便化為塵泥。從不撿拾,亦難得回首。妻便常笑我活得太過朦朧,尖銳的,只有感覺。她稱我是一本無字之書,對自己什麼也說不清楚,抓不出丁點具體的意義。

也許吧!所以我才那麼鍾愛捏塑。黏土成為我表達心中感覺的最好「手勢」了。但不知為何,這次黏土在手下顯得很沒有默契,怎麼揉捏,都捏不出心中隱約浮現的概念。我想捏出一對子緊貼著父膝坐的親密神態,想那裡面有某種神聖,某種生命的延續感。此時此刻,生命的延續感,好似比生命的存在感還要重要。

但一試再試,我近乎瘋狂。生命!生命!新生命的來臨,應是所有藝術創作的原動力呀!一向自認自己的作品最能掌握形象的生命感覺,但這次卻一再地失敗,一再地毀滅。丟了土,盯著眼前那模糊一團,驀地發現自己捏不成形的原因。其實,我心中並無一父親的具體形象可供揣摩,我的意思是--任何一個父親的形象——包括我自己的父親。

仔細想了一下,奇怪,我居然記不得自己親生父親的相貌?

我承認,我記憶力一向不好,這也許是我一向生活朦朧的原因。但有一個夢,卻讓我很難忘記。

夢中有一條河,河水沉靜,幽幽嫋嫋,流進一黑森森的林子,好似流進一詭異、黑暗的世界。天色陰陰鬱鬱,樹幹根根蒼白,林中隱約飄出一聲又一聲符咒似的神秘呼喚,吸引我踱至林子邊緣。我嗅及空中、水中浮飄出的死亡氣息,凝望眼前至為壓人的一片荒煙,內裡似被什麼隱隱地催促。我開始憂傷,俯首聆聽風中的神秘低語,話語熟悉又模糊:跳下去,跳下去!......跳進水中泅泳,溯流而上,去回應那穿過林子呼喚你的一聲聲顫慄。

就在我迎上、俯身、真欲伸臂縱身入水之時,我總是愕然醒來,眼前一片迷茫。 初醒時,總覺自己正漂在水上,載浮載沉;半晌,卻發現自己整個人是躺在濕濡的被單中,打顫。

這個夢我記得,因它出現不只一次,而且,顯然因它是個噩夢。

去療養院探望老師,順便帶了一件陶土近作擱上他床邊的桌。老師無子無女,我亦無父母,所以老師一向對我是亦師亦父。現退休、病弱、住院,一陣不見,白髮蓬飛,黑眼深著兩個窟窿,更顯得飄零孤老。

老師離床,細審了下我的作品,微弱地靠上床喟歎:「唉!用黏土雕塑,其實就好似在處理生命,而處理生命,便在為生命找一個新的出路,不是嗎?」

我俯首稱是,心中卻在想自己的事情。終於我吐出心中這一陣的困惑,「老師,如果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失去記憶,這意味著什麼呢?」

又是一聲喟然長歎。「知道嗎?這也是我近來正在掙扎的問題。師母,想你也知,失憶症愈來愈嚴重......」老師帶幾分淒然,望向窗外說,「我發現我的很大一部分也在消失......」

「怎麼說呢?如果你生命的黏土,留有我的指紋與汗跡,你身上便揣懷著我的一部分隨你進出。這意味著我在你生命裡留下的『我』,轉而又成為塑造你之為『你』的一部分。所以你不論飄離多遠、多久,隨時都可把我喚回,與你共浮沉一段我們的『過去』。」

生前任何時候相遇,你認得出是我;日後我若過去了,你思念起,仍會聽到我的聲音,看到我的臉,我依然活在你心中。換句話說,只要你記憶中有我,我便永遠不會完全消失。也是因為你還記得我,提醒了我,我仍舊存在。

「可是,當師母快認不出我時,我發現我記得自己是誰的最重要方式,也快湮沒了......雖然我仍苟延殘喘於現世,其實不亦等於我正由這世界一點一點地消失?......」

老師眼有些紅,自控了一下,再抬眼望我說:「『遺忘』,是那樣簡單的兩字,卻能把我們整個人陷入生、死、時間與永恆的最深謎語!師母不記得自己是誰,她的身世,她的自我,現已全化成一股煙在飄散。她雖仍活在這時間裡,但人實已在時間之外了呀!」

「而我,面對死亡這時間的臨界點,最大恐懼,倒還不在於死亡過程的痛苦;而在怕我死後,被深深埋葬,所有屬於我的愛與恨也一起被葬下了。我所來之處,再也沒有一個人記得我!這種遺忘,怎麼受得了呢?......」老師傷感著,近乎絕望地說。

我抓了抓頭,也跟著感傷,也跟著怕。我怕自己也會把老師給忘了,像我記不起的一切其他,像我所有的遺忘。

回去後,我開始思考了:回憶,遺忘,回憶,遺忘,回憶?遺忘?......但是人為什麼會回憶?人又為什麼會遺忘呢?

我當然不是個失憶之人,我只是個沒有習慣回顧自己走過足跡的人。想想人一生走過的路有多少?多長?哪經得起一再瞻前顧後,不卸下一些肩上的包袱?而遺忘,不正如葉落、花謝?是為給新葉與新蕊騰出一個成長空間。是似動物脫離幼兒行為模式,以成熟面對現實中的所有兇險。它應是生命裡一種自然的血液迴圈,是人類不可或缺的生存能力。除非過去有些什麼重要之事,否則大部分年日不都如逝水流年,一去,便不回頭?

我不懂人為何要花工夫回憶?

記憶已是那樣飄渺如煙了,撲塑迷離中捕捉並不容易,為何不讓它隨雲般飄進又飄出呢?也許是因一首熟悉的歌,一篇令人心悸的詩,某一句開啟過去的話,或一次讓人難忘的重逢......將記憶溫柔喚醒,讓心有片刻神搖,帶點戀慕,又加上點疼惜,重溫那一壺回憶的酒,淺嘗即止,不好嗎?

為何一定要尋覓那道名為「過去」的大門,勉力由鑰匙孔中癡迷窺探?或似《愛麗絲漫遊奇境》中的愛麗絲,一下縮小,一頭鑽入鑰匙孔裡,在過去的潭水中蕩出連連不斷的漣漪?甚至,瞿然伸手,拉開那道記憶閘門,讓過去的大水排山倒海般衝過界線,融入現在,古今不分地天翻地覆?

是的,我不喜回顧,對回憶我喜歡隨興隨緣。但不知為何,近來回憶老讓我感覺似一頭獸,隨時隱藏在生命某個角落,伺機待發。好似它就等那麼一個喚醒的訊號,便復活、跳出、時空錯亂地重走一遍。

我不安地等待,有點近乎宿命地等待。

又來到夢中的河邊了,心裡交織著悵惘與迷惑。林中籠罩著神秘的霧,霧中隱約傳來一些模糊的訊息,我怔忡躊躇。

驀地,身邊出現一梳著兩根小辮,穿著蓬蓬裙的小女孩,我認出她是童話《綠野仙蹤》裡的桃樂絲,我驚奇地問:「你?你怎麼會在這兒?」她似乎同我一樣困惑:「我也不知自己怎麼到這兒來的,好像是一陣風把我吹離了家,便到達了這兒!我必須找到回家的路,但是,」她四顧一下,又問,「我必須先找到我的三個朋友,你有沒有看到他們呢?」

我搖搖頭,「他們是誰?都長什麼樣呢?」

「一個是尋找智慧的稻草人,一個是渴求勇氣的獅子,還有一個是想把失落之心尋回的鐵人。」

我聽了,吞了口唾液,答:「我沒看到......但是,但是......智慧、勇氣與失落的心也正是我現在最需要的東西呢!」

去看了一幕獨幕劇。一個年輕女子,坐在一張桌上,性感地垂下了髮,遮蓋著臉,兩眼由髮絲中挑逗望出,說:「我,今年二十歲!」又一撩髮,兩眼垂下,很無辜、童真地指著自己的心:「但這裡,我只有十二歲!」

十二歲!那正是她童年被姦殺的一年!

我霎時顫抖起來,一張臉忽然由遙遠的霧中薄薄地浮出。

像深不見底的夜晚裡出現的第一絲黎明,我望見了什麼。

那時我十歲,是一個清晨,門邊一張薄薄映著晨光的臉,是父親。他一貫面無表情,但兩眼望過床上的我們,似別有深意。 看了我與沉睡的弟弟一眼,靜靜地,他便消失在門後。

沒多久,鄰居便趕來敲門,說父親自殺了!自殺了!是跳河!

父親是因著被逼債而一死了之。一切,家人都處理得很沉默、很簡陋。屍骨悄悄地燒成一把灰,在他所跳下的河中一把把散盡。沒有葬禮,沒有棺木,因尚在躲債,遷來遷去連個牌位也無。父親的一生,既如此連個句點也沒好好點下,便結束了。

但對一個十歲大的孩子來說,父親去世的那一個清晨,世界便等於結束了。以後的每一個變動,也都是一個世界的結束。

我最大的悲傷,便在失去一個尚未認識完全的父親,像一首尚未聽完便結束的歌,一篇猶未讀盡便遺失的文章,得窮我一生去捕捉那未完之調,在失之交臂的陌生人臉上,尋找父親的臉。

但這事,對家人因悲痛而無法談論,對外人則因羞恥而必須緘默。久而久之,父親之死成為一個秘密,不能碰、不可講、不去想,一切在刻意隱藏的狀況下,「父親」,也成為一個秘密了。最後,終無可避免地,除了幾張幫助不大的照片,我漸漸忘記他的容貌,亦不大記得起他的聲音,更想不起他與我們同在的林林總總。在我們這個家裡,沒有多久,父親便像一口煙,呼一口氣便完完全全消失了。他,好似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而多年的遺忘,使我也快失去自己,一個完整、真正感覺得到的,自己。

但在二十八歲的今天,我忽然清楚地憶起了父親的臉,臨終一瞥,栩栩如生。父親在想什麼呢?在寄望我能饒恕他的死嗎?正如同我現在寄望他能饒恕我的遺忘?

我只知自己終於跳下水,泅近河的源頭。那裡的林子煙消霧散,所有神秘的咒語都被解除,未完的篇章終於了結,失去的生命版圖,亦一點一點地重新收復。

再一次回到工作室,坐至轉輪前,我啟動轉輪,敷上泥團開始細細拉起。一圈圈泥坯,轉溜如水,涓涓滴溜似記憶的流水。我把「過去」放在心中,試著重新揉捏出自己的生命圖像。並驚異生命有時真似黏土,對人生各種壓力有無盡堅韌的承受性,但一旦燒過,卻又不可思議的脆弱易碎。

溫柔又傷感地,我拉了又拉,想把我裡面那十歲大的孩子拉大,再拉大......眼前總是明滅著那個朦朧清晨裡,門邊父親的臉。是的,父親的生命也許在十八年前便結束了;但我與他之間的關係,無需結束。我要試著記起父親的每一個生命故事,日後,也要對我的孩子一一講述。他的一切,像遺落在我心中某個角落的種子,我要輕輕地拾起,再種下,見證它重新爆出驚人的生命力量。

跨過記憶的門檻,就如同跨過生命的門檻。

我終於瞭解了,回憶,便似在廢墟裡不斷地建造,任何人都實在放棄不起。因為任何一棵大樹,定型它今日存在的,都是起初那粒種子的原始生命!

*本文曾獲得1997年台灣教育部文藝創作獎

-END-

作者簡介

莫非 / 創世紀文字培訓書苑主任

馬里蘭州大學會計學士,普渡大學電腦碩士,富樂神學院碩士。專職文字事奉。於2008年與蘇文安老師攜手共創「創世紀文字培訓書苑」(簡稱「創文」),為神國推廣文字與文化異象,栽培並牧養文字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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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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