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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丨莫非
2024/01/13 14:49:08瀏覽1056|回應0|推薦6

已婚兩年的艾珍渴望和丈夫有深層生命聯接,然而,丈夫卻總似迷霧一般,讓人捉摸不透。這背後,到底有怎樣的故事呢?一起來讀這篇小說。

踱迴生命的過去,找到曾經受傷的自己,包裹傷口,再次出發。歡迎查看文末海報,瞭解W250《回憶書寫課》。

一進那家餐廳,艾珍便暗暗地讚了聲「別緻!」

沒想到彩華約她,居然會挑上這麼一個有品味的地方。

那是一棟典型的、由私人老房重新改裝成的餐廳。外表看來是全然普通且顯老舊的住家模樣,一踏進室內方知裡面別有洞天。原本的各房各廳現闢成一間間的餐室,所有陳舊的牆面全糊上了古色古香的壁紙,桌上吊著流蘇低垂的墨綠布罩燈,桌下是織錦凸大花的地毯,再配上一隻只深色小花布帶木邊的沙發椅,一派家庭式的風格與暖意飄浮在空氣中。

化腐朽為神奇,原本的老舊破敗,現又被賦予完全不同的一段人生,這種廢物利用的方式,最合艾珍的胃口。

曾經,她最大的嗜好就是修修補補。

在大部分女孩還在忙著學化妝和炒菜的時候,艾珍就手拿榔頭和桿錐,悶著頭修補家裡一切損壞的東西。因林家沒有兒子,她這個長女,也就常被忙於生計的父母拿來當兒子使用。她看不得破爛,又醉心於撿拾破碎,重修復完整後的感覺,那就像一盞破裂的酒杯又可重新注滿新酒,晃出新的瀲灩生命。

只是,修補也需要心情。婚後兩年,她已愈來愈沒有改造環境的心情。尤其近來她的腰常疼,即使是些輕微的細工,她都不大肯沾碰了。

「艾珍!一個人在這發什麼呆?」

身後突地冒出彩華的清脆聲音。極短的俏髮式下,搖著兩支大金環,紋過的眉眼,愈發襯得五官現代。她每次見面的改頭換面,常給艾珍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現被她的亮麗神釆逼近,艾珍更覺自己的畏縮寂懶全被逼現了原形。艾珍扇了扇手中的功能表,帶著點兒逃躲似的淺笑說:「我正在讀這前面印的關於這棟房子的歷史,呵!可真唬人呢!」

彩華一手拉開了椅子坐下,並把大包小包的購買物置放腳邊。

「你可真有心情,管它呢!重要的是它現在的擺設模樣,誰會追問它過去是怎麼一回事呢?」

艾珍有些不同意。過去怎麼會不重要?若不了解過去,又怎知要拿什麼樣的心情來面對現在呢?但爭也不必,這世上不是有太多的過去不可考,人世不還是照樣往前源源推進?她輕輕地闔上了餐廳的歷史,暫推至手邊。

彩華一坐定便對她上下打量,搖搖頭說:「長髮,牛仔褲,方格衫,唉!你也太不知長進了吧!結婚才兩年,就這麼甘心地變黃?既使你不講究,也要知道像你們殷昭亮這種男人,外面可不知有多少女人虎視眈眈,等著要哦!」

艾珍眉蹙了一下,攏了下髮。她相信彩華這方面觸角敏銳,離婚四年,又在商場貿易界打滾出一小片天地,可以說識人無數。但明眼人如彩華,恐怕也有對男人看走眼的時候,像對她自己的前夫老吳......以及像,對殷昭亮。艾珍拿起玻璃杯在眼前晃著,邊瞅著杯中人影,邊無意識地說:

「有種人呀!看來還不錯,但到頭來只適合作情人,可並不合適作丈夫......」

「你在說誰?殷昭亮?你可別不知足了!殷昭亮人家一表人才不說,還博學多識,沉穩內斂,我以前那個平庸尖酸的老吳,簡直不能比!最重要的是,他不花心亂來,對你也夠殷勤體貼,你別小女人不知人間疾苦,還在那不知足囉!」

艾珍的背腰又隱隱作痛了。唉!都是這樣的,每對夫妻都有兩面,人前,與人後。

沒錯,殷昭亮人前總是談笑風生,對她也表現得溫柔多情。常常,還會有些愛的小動作,像輕拾她的手放在脣邊吻著,或時不時隔著人群深深地瞅著她,讓她心動。但私下裡,兩人卻漠然地生活在同一屋簷下,除了生活裡的瑣碎,不交換一個目光,也不分享一語心中的話。生活中,他們像兩個遊魂飄來飄去,連交疊的機會都似奢侈。

然而讓人猜不透的是,一旦兩人上了床,她卻又可感受到他對愛的那種饑饞和渴望。在他對她的炙熱擁抱裡,好似揉進了他對末世的所有恐慌與急迫。

不,她自覺他絕對不是那種只有血性肉體,而無思想情感之人。她看過他和朋友暢談許多話題,對人、對物,他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只是話題絕不切身,也不涉己。而他在床笫與人群之中的表現,又讓她確定他絕不是感情木訥之人。麻煩的是,她也非那種懵懂過日的小女人,在下了床與出家門之間,還有偌大的婚姻生活需要填補。

她要的是那種腳踏實地,彼此能在心裡進出的相知與相隨。然而她老覺得自己是在和一個人的側影與背影廝纏,讓她追不上,也抓不住。他的世界就似一艘封閉又孤獨的船,無視她在這頭頻頻放出的訊號,兀自漂浮在她的四周。

她憤怒,因他只戀慕她的肉體,只在人群裡正視到她的存在。她是現代女性,她有知性也有感性,她應是屬於那種德貌兼具,「大太太」的命,現卻似乎被當作隻花瓶似的帶進帶出,全然被當作一個姨太太似的對待。

她更痛,隔著距離,若即若離,人就在一臂之間,心卻屢屢失之交臂,這不知帶出她心中多少愛的渴望。她只能把自己也沉落在肉體的層面,在那短暫的一刻,緊緊地抓住似乎真實的他。這,亦讓她墜於無底的痛苦深淵。

她也曾問過無數次,為什麼?為什麼?為何他會有裡外冷熱的差異?喔!多麼乏力的問題呵!一再問自己的先生為何得隔著距離,或關了燈在黑暗中才能愛她。但是每次問他,他都躲躲閃閃;似踩在雲端和空氣對抗,她已有掙扎無力的疲倦感。

那天,他出外應酬,她一人看著電視上的一部電影,是個很俗爛的愛情故事,卻看得她發抖。真正人生裡她是否已流失了太多?她忽然想到那個邱比特與賽姬的羅馬神話,那個從來見不到丈夫真面目,必須在黑暗中才能與丈夫相交的可憐女子,被迫在一個夜晚,點了盞燈去窺看她丈夫邱比特真正的形象,卻遭了天譴,四方漂流......她是再也受不了了!遭天譴就遭天譴吧!今晚,就在今晚,她林艾珍,必要點燈。

當晚,他回來,在黑暗之中窸窣更衣。艾珍背著身,知道他已更換好了,卻久久立在身後了無動靜,靜寂中只有他的呼吸聲在傳送。然後床一沉,他的頭深深地埋進了她的腰脊處。「啪!」的一聲,她轉身扭亮了燈,霍地坐起,目光直直瞅進他的雙眼,恨恨地說:

「我再不能這樣過下去了,你的心裡倒底在想些什麼?我是你的妻子,我需要知道!我受不了再這樣生活在霧裡......」

他兩眼因著光而驟然緊閉,或是在逃避?轉身,他低低地喃了句: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晚了,睡吧!別胡思亂想......」

她一下暴跳起,衝到他床那頭,瘋狂地吼:「是不是有別人?你當初為什麼要娶我?我要知道實話!」

是的,實話!實話她可以受得了,不管有多可怕!她只是不能忍受欺瞞,不能忍受不確實的未知!

他靜靜地張開了眼,靜靜地凝望著她,她竟讀出那裡面瀰漫著許多悲哀,她心一沉。

「我不能告訴你實情。」

她錯了,她居然連「真有實情」也幾乎招架不了。僵硬地,她吐了句:

「什麼意思?你不能告訴我實情?」

「因你會嚇到!也許不意外,但——震驚!」

她衝上前,一掌揮出,然後回身便衝出去。黑暗中一腳踏空,她一路滾下了梯階,天旋地轉,一階階落。她只見他驚訝的眼神框在臥室的光影中退縮,退縮,到看不見......等到她骨頭似被一一撞散,仰身著地之時,她立即知道她的腰摔傷了。

黑暗中,她聽到他急忙下樓的腳步聲,躺在地上的她苦笑了一下。她恭喜自己,剛演了一出最最俗爛的愛情肥皂劇!臉上不斷地滑落什麼涼涼的東西。

後來,意外地,她發現自己不只是摔傷了腰,而且她還——流產了!

多可笑!她竟從來不知自己懷孕!她和他的婚姻,居然除了死亡,還能孕育出生命?

接下來的幾星期,他道歉,照顧她,送花,甚至,默默地在她床前落淚,一切肥皂劇裡該有的表演,他全作了。自婚後盼了如此久的溫存,卻是在這種時候出現,太滑稽了吧!他是對她的受傷與流產心有愧意嗎?

「我是在向你贖罪,一個人若向你贖罪,你是一定要饒恕他的,你沒有選擇!」她稀奇他在這種時候還有心情逗趣。因孩子的流失與這一切,他也應知道她已蠟炬成灰。她看到他在床邊跪下了。

「不要離開我!想想我們的婚約誓言吧!『無論富或賤,順境或風雨,健康或疾病......』」

「你有沒有搞錯?不健康,躺在床上的,是我呀?我不會怪你離開我的,你想走,我不會留你!」

他怔怔地望著她,繼又煩躁地抓頭。

「我是永遠不會離開你的,我在說出我婚約誓言的時候,是真心誠意的,你呢?你是不是?」

「是不是什麼?」

「是不是在我不健康時,也會守著我?」

「我當初是這麼想的......」

可是現在她心灰意冷,誓言若沒有實質的愛與關懷,等於空守著婚姻的架勢,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一下欺上身,摩挲著她的手,低低,但熱切地說:

「聽我說,孩子沒有了,並不代表不好,你沒聽過聖經裡有一句話嗎?『必追討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有些咒詛是會一代傳一代的——」

她連失笑的力氣都沒有。有的人心煩會去聽禪,他卻是上教會去查經,已有一陣了,卻沒想到聽來的是這麼一套!什麼咒詛?是知婚姻已快沉船,何苦再拖個小的?輕輕地,她抽出手,覺得這一切都是那麼荒謬!

她是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女子嗎?望著彩華一臉慧黠地瞅著她笑,她無法帶出她肥皂劇的一段,只無所謂地聳聳肩:

「我這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女子倒是挺好奇,外面的世界究竟如何啊?』

彩華怔住,想了想,神釆飛揚的臉似黯了些。她點了喝的東西,又玩弄了一下她塗著鮮麗蔻丹的指甲,再抬頭望著艾珍:

「『外面?』老實說,並沒有我過去想像中那麼絕處逢生。離了婚,我原以為自己又可以重新開始,生活又有了許多的希望和可能。但是......不管你信不信,職業、旅行、新朋友、孩子,全都比不上一個——男人——更吸引我。」

彩華的聲音漸漸低下,兩眼無意識地投向窗外,似進入她自己裡面一般恍惚:「然而,男人又打哪來呢?未婚,或離過婚。若是未婚,不見得能接受我這種有記錄的,而且,看上我這年紀的,也不是猛龍不過江,總有些個性或過去的枝節難克服;而那離過婚的呢......唉!又不願再輕易把自己套入牢籠,就像我一樣,都想有點長進,找個比前任強些的。」

摸了摸耳環,彩華自嘲地一笑:

「但多金、迷人,又是個真正男人的,要到哪找?電視連續劇裡的男主角還差不多!現實生活裡即使有,怕還有許多女人排著等,怎麼也輪不到我。而且在這種種追逐之中,一個離過婚的女人,還得懂得如何自保,懂得如何閃過一些嗜腥貓兒的爪子沾染......」

彩華的一段坦白,頗令艾珍驚訝,似為她揭了層硬殼,幫助她探望了從來不曉得的「圍城」之外。那裡的空氣竟也是如此冰涼!

彩華的飲料來了,她一口氣飲下大半,眼神由迷濛漸轉回清澄。她凝望艾珍一會兒,平時的堅韌又慢慢回來了,她爽快地一笑:

「反正就那麼回事,這年頭大家都不肯作苦工,都想坐享其成。不管是白馬王子還是白雪公主,最好是Come and Ready。相信我,比動物園好不了多少!」

艾珍挑了下眉,也撇了下唇角笑。

「你呢?艾珍,我去海外跑的這半年,都發生了些什麼事呀?」

艾珍又在那晃玻璃杯了,她想到自己那如玻璃般脆弱的子宮,眼也不抬,沉沉地回:

「我流產了——兩次!」

「哦?兩次?」

「嗯,兩次!一次孩子流產......一次......感情流產......」

彩華静静盯著艾珍神色蕭索的臉,她了解她,這時最不能開口的是憐惜。於是,她舉杯,輕輕說:

「Cheers!為生命——也為愛!」

為生命?為愛?艾珍不知道。她已點了燈,但並沒看清她的邱比特,卻仍遭了天譴......

而他,卻多少好似變了些,像久凍的冰河,開始有一點一點潺潺水流的聲音,卻在極深極低處。

她知道他也有掙扎,是潛伏已久的激流,現既被她敲破了冰,一下露出了水面。她知他近來常會去找一位姓羅的牧師談,天曉得這回他又會聽來什麼歪理。她倒不擔心他會在別人面前說她或婚姻的種種,因他就是他,沉穩內斂,談話決不切身,也不涉己。

大概也因為如此,他內裡所壓抑的困擾,開始常在他夢中作怪了。時時,他會輾轉反側,夢話連篇。幾次,她被驚擾坐起,靜靜地在黑夜裡傾聽,卻總不能拼湊成章。他就像一本合上已久的書,近來常被夢中的狂風驟然翻開,這一頁那一頁地零亂撥弄,一些詞組隻字便一點一點地開始曝光,但卻沒有足夠的條件可以完全顯像。

唯一一致的,就是在他的囈語中,常會呢喃出「另一個女人」。第一次她不確定聽得真切,但第二次、第三次......連續多天,她無法再否認,是有另一個女人的存在!哦!本以為哀莫大於心死,但為何心死後還會有痛的感覺?

望著月光撫摸下的那張臉,完全平靜時,純真得像一個孩子,無辜又無助。 不,連在夢裡輾轉時也像個孩子,像被什麼驚擾、追逐似的,令她忍不住想將他摟入懷裡。但追逐迫害他的,不就是她這個大怪物嗎?何必把他喚醒,發現噩夢竟被帶到現實裡來了呢?那不是更深的絕望嗎?睡去、醒來都在同樣一個泥沼裡轉圜不開。

摸摸他緊蹙出深痕的眉頭。何必這樣自苦呢?只要她在他的生活軌道上讓出一步,他就得釋放了。他是自覺為婚約綁住了嗎?是那個姓羅的牧師用道德在束縛他嗎?她不再確定去教會是件對他有益的事了。讓她行個善,抬一下手,把他放了吧!

這天,在他由牧師家轉回時,她已刻意斜倚床上等門等了好一會兒。他有些狂熱的眼光,襯著多日來睡眠不足的黑眼袋,神情裡跳躍著騷亂。她翻弄著手中拿來作樣子的畫報,聲音極其平常地問:

「怎麼樣?去牧師那,除了『咒詛三四代』之外,有沒有什麼新的領悟啊?」

他停了下換衣的動作,揣測她問話的口氣,眼裡的火似被扭小了的油燈,臉上又回到他一貫客觀、冷靜的神態:

「奇怪你會問。家庭對孩子的影響是不可忽視的,聖經裡許多先知都提到上一代會給下一代留下烙印,『有其父必有其子』你總聽過吧?」

她無法辯駁。但好似沒有必要接話,他們不會有未來,所以也不會有後代。若他擔心的是她會遺傳什麼不好的基因給後代,大可不必。但他似乎仍舊在接著剛剛的話題沉吟:

「今天羅牧師倒是指了節聖經給我看:『人不再說:父親吃了酸葡萄,兒子的牙酸倒了。但各人必因自己的罪死亡;凡吃酸葡萄的,自己的牙必酸倒。』嗯,聽起來,下一代有逃脫惡性循環的希望......只是,嗯,一個孩子要逃脫他的過往又談何容易?......」

沉吟一半,他忽然警覺到自己無形中的卸防,馬上臨時剎住。轉身繼續更衣,然後悶聲上床。

但她卻不覺聽出了什麼特別,只覺得他老在同一些抽象的觀念裡打滾。她有幾分悲憫,覺得他不改學者之風,老要為他將採取的行動找理論根據。為了轉題,她及時翻到一頁,用指甲敲了敲,說:

「瞧!這個髮型和彩華的新髮型一個樣!」

他連眼皮也不抬,只哼了一聲,整個人埋在枕裡。

「我這星期才和彩華在一起吃了個飯,你知道我一向喜歡她。」

「喜歡她的什麼?」

枕裡忽然冒出聲音。她發現他正在專心聽。

「嗯......她的自由,她的海闊天空。她——」

「自由?你現在不自由嗎?」他忽然轉臉,奇怪地望著她。

那是實話,他從來不限制她,也就是他的不限制、不表態,讓她在兩人的牽繫上落空,而使她癱瘓。她故意閃過問題,繼續閒聊似的說:

「你知道她對我說什麼嘛?她說現在外面有許多女子,會排隊等一個像你這樣的白馬王子,」當然,眾多女子中也包括那「另一個女人」,她緊盯著他,「你在外面的行情不錯喔!而我卻和那些女子不同,我不在乎白馬王子,我現只想找到我自己,結婚這些年,我已經快變得面目模糊了。」

她自認所有牌都攤在桌上了,他應該不會不懂她的用心。他目光垂落,並沒有像她想像中的把握時機,攤牌提出離婚,反而低低地吐出:

「很抱歉,我不是你的白馬王子!」

她沉默了,想想,聳了下肩:

「彼此彼此,我也不是你的白雪公主呀!」

「不!」他越過她,「啪」的一聲關上燈。黑暗裡,由被褥間傳來朦朧的語音:

「你是,你完完全全是我喜歡的樣兒......」

許是太累,一下那頭便傳來鼾息,留下她兀自在黑夜中怔忡。

他又要出門了。她不甘再漫無止境地拖下去,她拿了盞燈,偷偷地跟出去。是個多霧的夜晚,她跟他只有幾步之遙都幾乎走失。露水逐漸濕透了她的衣裳,人寒得發顫,濕意又拖重了她的腳步,她愈來愈跋涉艱辛。然後,她望見了霧中的另一人影,是個女人!由右前方施施然靠近,與他相遇。她欲望清那女人的面孔,卻徒勞。她把燈高舉,又一個不小心踩到石頭而摔跌地上,那盞燈也觸地即滅,眼前只剩一團黑霧,層層圍卷上來,她大叫:

「我的燈!我找不到我的燈......」

她忽覺得一陣天搖地撼,奇怪,她卻覺得被搖得很舒服,好似嬰兒被摟在母親懷裡似的。張眼一看,是昭亮用擔憂的眼神盯著她。

「艾珍!醒醒!你在作夢!」

作夢?她盯著昭亮良久良久,現實不就是一場未醒之夢的延伸?

昭亮轉身欲點燈。她倏地阻止,低叫:

「不要開燈!請,不要開!」

「可是你剛剛一直在叫燈啊什麼的......」

「我知道,但現在好了,沒事了,不要點燈!」

暗中,他抱過來,似在安撫。她對他朋友式的好意感到心動,乖乖地,她靜躺他的懷中,同時內心又有些傷痛。以為他已入睡,他卻又忽然開口:

「這噩夢是不是會傳染?這一陣我也常會作噩夢。」

這是婚後他初次講他自己,她不敢接,怕他又一下把自己捲縮回去。他聲音漸似耳語般:

「我老是夢到...... 夢到我變得和我父親一樣...... 我父親曾有個外遇,常不回家......」

她仍噤著聲氣聽。他的家人,一向是個謎,是他們之間言談的禁忌,過去她一提起,他便生氣地攔下。

「我很怕!怕自己也會走上他的路,怕會離開你;又怕和你太親近了,離開會更傷害你,所以我只敢隔著距離愛你......甚至,把你當作『另一個女人』來愛,這樣我便沒有了離開的理由......」

很擰的邏輯,但不知為何,她聽懂了。忽然,她感覺到他的胸膛起伏漸大,而且愈來愈劇烈。他的呼吸聲哽咽,他的手臂變硬,他的耳語似一個悲哭的孩子。

「我母親,很要強的傳統女人,所以,面對這種事,她也用了最傳統的方式——」

「傳統?一哭,二鬧,三上吊?」她不自覺地接。

「對!」他說,「她上吊了!」

那個早晨有霧,也就是說,那天會是個大晴天。

他上班後,她把長髮挽起,拿了工具又開始敲敲打打。叮叮咚咚的聲音,在屋內響起,很給她一種有生命的活潑感。

她很懷念這種感覺。修補實在還是她的最愛,那給了任何東西再生一次的機會。

但她也知,有些東西被破壞得太厲害,又擱置太久,內部會有修不好的腐朽。但她有的是時間,在他忙於理清他的過去與現在的時候,她能作的是等待。她可以把房子一點一點地重新裝修、佈置,也許,再改裝出一間嬰兒用的房間。當她拿著一些罌粟花的種籽去院中種時,她想到他現在仍顯得遙遠,眼光仍會時時迴避她。但她同意羅牧師的話,父親吃的酸葡萄,不見得會酸倒兒子的牙齒。一個人可以不為過往所奴役,過往的傷痛也許會暈染,但絕不是痊癒不了。

她選中的是前院路邊的一畦花圃。她跪下,用小鏟在那刨土。一會兒,太陽露臉了,她把種籽下進土裡,埋了埋,澆了些水。拂開掉落臉上的零亂髮絲,她眯著眼望天,輕語:「哪!全在這!我都種下了,剩下的便得看祢的囉。也只有祢,能叫它生長!千萬拜託,要讓它長出漂亮燦爛的花朵!」

一陣輕風微微吹來,艾珍只覺全身上下有說不出來的歡暢。

(本文選自《殘顏》,橄欖華宣出版社)

-END-

作者簡介

莫非 / 創世紀文字培訓書苑主任

馬里蘭州大學會計學士,普渡大學電腦碩士,富樂神學院碩士。專職文字事奉。於2008年與蘇文安老師攜手共創「創世紀文字培訓書苑」(簡稱「創文」),為神國推廣文字與文化異象,栽培並牧養文字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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