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靈魂的石缸是怎樣的？從倦怠到生機勃發，原因是它遇見了主。當它願意跟隨那一位，它經歷了婚宴上水變酒的神蹟。

01

在灼熱的捶打和磨礪中，我做了一個夢：一個赤身露體的男子高懸在十架上，身體發出耀目的光芒。在他身後，幾個跟隨者或懸十架，或經歷各樣酷刑，或奮筆疾書，身體和筆尖都發出萬道金光。這些人被籠罩在光中，耀如白日，又如明燈牽引世人。

我想向那奇光飛去，讓那光照亮我有限的一生。然而，時間漸漸冷卻，我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腆著大肚子，和五個同伴一樣，被塑成圓圓滾滾的石缸。一輛驢車把我們運到加利利一個叫迦拿的小村莊，卸在一戶猶太人家門前。幾個僕役打來水，將我灌得滿滿當當。

生活與期待的完全不一樣。每天，這家人和少許客人來到我們身旁，拿起水瓢伸進我的肚腹，舀出水來，嘩嘩地倒在腳上。這些腳通常污穢不堪，沾滿灰塵沙土，甚至是牛屎羊糞。清水下去，化作一灘污泥，漫無目標地滲進土裡。

聽不見遠方的聲音，看不見後院的故事，沉重的我沒手沒腳，只能束縛著懷中無味的清水，與一雙雙臭烘烘的腳為伍，任由歲月冉轉，空自嗟歎。

02

這一天，院子裡明顯比往日熱鬧。僕役們更勤勉地打掃清潔，婢女們頂著麥餅、無花果乾、棗乾、橄欖、葡萄和酒等各樣物品進進出出。

「新娘子剛滿十四歲，是家主的表親，模樣可真俊俏。」幾個喜氣洋洋的婦人跨進院內，熱烈地討論著。

從她們的話語中得知，這家即將舉行婚宴。新娘年幼時來過幾次。我仍記得她手裡攥著把金鳳花、勿忘我和艾草混合的花束，烏黑髮亮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

「結了婚就是大人，不一樣了。」一個老嫗倚靠在我身上，費勁地彎腰舀起一瓢水，倒在黝黑枯瘦的腳上。

我望著老嫗出神，彷彿看到新娘懵懂地跨進院門，禁錮在這個家裡，勞作生娃。在時間的漂洗中，她靈動的眼睛漸失神采，豐盈的身體漸漸乾癟，掛滿皺褶的生命與面前的老嫗重疊，猶如我即將爬滿苔蘚的殘生。

日影偏移，越來越多的手在我腹中攪動，我的思緒隨著水波搖擺激蕩。曾經千錘百鍊的夢想，已在單調往複的洗腳中凋零，我為這毫無意義的桎梏命運氣惱。因這無可奈何的沉重軀體厭倦昏睡。

「馬利亞，你可來了。」女主人的呼喊驚醒了我，同時響起的，還有她磕碰的腳步。「好姐姐，我這裡都忙成糊了。」我睜開眼睛，見女主人拉著一個慈眉善目的婦人，開心地嚷嚷。

「馬利亞已經來了，那她的兒子呢？」我尋思著，迫不及待地向後看去。一雙溫熱的手已放在我肩頭。我心裡一暖，是他，是他，永遠溫柔謙卑的耶穌！他的笑容似春風吹拂，我的煩悶瞬間消散，內心有萬千鮮花搖曳綻放。

「嫁到虔誠的人家，新娘是有福的。」他開口說，似乎在向女主人賀喜，又似對我說貼心體己話。耶穌總在不經意時擊中心靈，讓我心中豁然開朗。是啊，在虔誠的人家勞作，就在虔誠的事上有份，生命的意義自然不同。我拼命地想點頭，眼眶發熱，趕緊恭敬地把清水兜進他的瓢裡。

他攥住衣服下擺，將水緩緩倒在腳上，兩腳交替，分別搓了幾下，再將瓢裡剩下的水倒下沖乾淨。

一股似有似無的木材香味蕩漾開來。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心中暗自讚歎：「你的溫柔無人可比，你的睿智天下無雙，你比這家人更虔誠，所做的事更美善，你才是最完美的新郎！」

「夫子，這魚放到後院吧。」炸雷般的聲音撕碎了我的遐想。 一隻沾著魚鱗的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接過水瓢，直伸入我腹底，舀了水胡亂地倒在腳上，又「啪」的一聲將水瓢扔進我腹內，水花四濺。 接著，又有幾隻手輪番抓著水瓢舀水，不客氣地將殺魚的污漬留在瓢上，又投入我腹中。

如果我有手，肯定會使勁捏著口鼻，以免被這魚腥味熏倒，還要把這魚污水嘔吐出來。 但此時，我只能努力屏住呼吸，望著這些人的背影默念：「彼得、約翰兄弟、多馬、拿但業......耶穌，你的這群弟子，一言難盡啊！」

這些人很快進了院內，剩下我和另五個缸兄弟駐守門前，為越來越多的賓客接風洗塵。

03

婚禮估計很熱鬧。但熱鬧是他們的，我依然站立門前，冷眼看進出的人群，與身後嘈雜的喜宴隔絕。

這夜冷月高懸，客人都在裡院吃喝，門前行人寥寥。我仰望著夜空，一遍遍哀歎自已卑賤無趣的命運。

幾個僕役提著水前來，將我洗涮乾淨。

「婚禮才進行一半，酒就用盡了。這主人可真夠丟臉的。夫子不想辦法找酒，倒要僕役們灌水缸，真不知他要幹啥。」不遠處的角落裡，我聽到拿但業輕聲嘀咕。他正和多馬躲在暗處，看著僕人們的一舉一動。

「馬利亞好奇怪，沒有酒了不去找管事的，卻去找夫子。夫子更奇怪，居然要以水代酒。還指定用這些裝洗腳水的石缸。莫非這些石缸有什麼古怪？」多馬狐疑地探頭探腦。

僕役們也在竊竊私語：「馬利亞叫我們聽耶穌的，我們照吩咐辦事，露餡鬧笑話可不能怪我們。」

他們一邊輕聲地議論，一邊打水將我們六口水缸裝滿，然後回到後院去覆命。多馬跑上前來扶著我上下檢查一番，一無所獲地被拿但業拉走。

院門口又只剩下我們幾個水缸。「耶穌怎麼會用我？」這真令人匪夷所思。我只是一口石缸，平常且卑賤。沒有精緻器皿瑩潤的外表，也沒有陶器古樸的風度。有的只是一腔迷蒙的盼望和無處安放的歎息。

想著想著，莫名的傷感暗暗襲來，遠山和樹影在地中海暖濕氣流的浸潤下更顯朦朧。那輪明月靜靜地看著我，在我心裡投下明晃晃的倒影。

「你認識我嗎？」一個輕柔的聲音在水的深處響起。

我心頭一顫，探目四下張望。月亮還是那麼明朗，周圍依然寂寥無人。映在心頭的那團白光開始搖動，隨之映出的是耶穌光潔的白衣。

「你是耶穌——木匠約瑟和瑪利亞的兒子。」我壯著膽子說，儘管毫無根據，但我篤定就是他。

「你小的時候我就見過你。你比其他孩子都乖巧懂事，明白聖經裡的許多道理。」

短暫的停頓算是預設。「你真的認識我嗎？」那個聲音輕撥水面，將白色的光影擴散開來。

我有些迷茫，又有些興奮，與夫子對話，讓我受寵若驚。努力靜下心來，將聽到的見聞仔細考量一遍，我謹慎地答道：「你是夫子，從小有參透萬物的從容和憐憫。你的弟子說你一開口就能贏得人心。你應該是先知，也可能是以色列的士師。總之，你會是個大人物。」

又是一陣令我忐忑不安的沉默。終於，一聲歎息輕輕響起：「你真的認識我嗎？」幽幽的聲音細如銀針，卻清晰無比，刺痛我心。我似乎看到耶穌深沉的臉龐，和期盼的目光。

陣陣漣漪揉碎了日月光華。穿越時間的混沌，我仿彿又屹立山間，看歲月滄桑，世人勞苦。數百年來，以色列民殷切等待，歷代先知的詩歌聲聲入耳：「他像羊羔被牽到宰殺之地，又像羊在剪毛的人手下無聲......」突然，夢中那團白光閃耀，將黑夜照成白晝。十架上懸掛的男子，鮮血滴答落下，抹去我生命的寡淡，晃蕩著殷紅色的光輝。光影流動中，古往今來的畫面翻動不已，如海嘯般翻騰。

「你是救世主，是除去世人罪惡的羔羊，是人類期盼已久的彌賽亞。」不知為何，我吐出這句話，這讓我震驚、感慨，眼淚開始洶湧。腹中肝腸寸斷，我為傳誦中的巨大犧牲哀痛，為偉大的救贖感恩，為冥冥中與我面對面的光照痛哭流涕。

「你是主！」我泣不成聲。

「跟從我吧。」

聲音悄然隱退，明月在我心頭攀爬著擴散，擴散，佔滿整個身心。耶穌居然叫我跟從他。我激動得渾身顫抖。邋遢卑微的我，竟然能蒙他揀選，煥然一新地融入到改換天地的大業中，我的生命因他意義非凡。耶穌的呼喚深情款款，我心頭似有火山噴薄而出，滾燙熾熱；又似水月相映，冷冽剔透。

誰能知曉我此時的心情？誰能瞭解我此刻的際遇？我的外表依然樸實無華，無聲無息。有誰知道我已做了重大決定，身心許給了偉大的救世主，生命全然改變？誰知道我的榮耀，誰分享我的甜蜜？我迫不及待想掙脫沉重的身體，去更廣闊的天地，將喜訊昭示天下，跟隨我的良人，看他榮耀彰顯。

04

一陣窸窣的腳步聲傳來，我按捺心中的狂喜，屏息等待。兩個僕役向我們幾個石缸靠近，拿但業和多馬又在不遠處偷窺。

「耶穌居然叫我們舀洗腳缸的水，送給管筵席的，好像水真能變成酒一樣。」一個僕役搖頭嘲笑著。

另一個僕役沒有回答，像家犬一樣伸著鼻子用心嗅著。「這個氣味有點奇怪。」他嘀咕著。先前說話的僕役也感覺到空氣中的異常，老實地噤了聲。

僕役伸出長柄酒勺，探入我腹內。我的靈魂扶著酒勺升騰，蜷起花骨朵般的喜悅，害羞地窩入碗中。

僕役端著碗，平穩地走進裡院。眾賓客正快樂地吃喝，彩棚上花團錦簇。耶穌面色如常，安然地看著大家說笑。他的母親瑪利亞和眾門徒齊刷刷盯著我，目光如炬。我心中悸動，努力凝神靜氣，好配得上莊嚴的典禮——這豈不也是我的婚禮？

我被端到管筵席的人面前。這個大鬍子男人眉間團著幾分焦慮。我輕彈出一指幽香，他的眼珠子定睛在我身上。他帶著疑惑翕動鼻翼，嘴唇湊上來輕抿一口。在僕役和門徒緊張的注視下，管筵席的眨巴了下眼睛，突然眼睛睜得溜圓。他放下碗，大步走向一邊敬酒的新郎，攬過他的肩頭粗聲道：「人都是先擺上好酒，等客喝足了，才擺上次的，你倒把好酒留到如今！」不明所以的新郎一時愣住，胡亂點頭道：「酒好，多喝！」

不多時，更多的酒被端上來。我知道這是從我和另五個石缸兄弟腹中舀出的——真正的酒。酒香瀰漫，我這出竅的靈魂攀著酒氣，混合成飄渺的形體，舒展出胳膊和腿，展開輕盈的翅膀。我陶醉於破繭的感覺，身心不再沉重束縛，快樂地在人群中翻飛穿梭。搖搖姪娜的腰肢，抖抖飄逸的衣裙，所經之處，人們都伸長鼻子，眯眼咂嘴：「好香！好酒！從沒有喝過如此香甜的美酒。」他們讚歎著，把這酒香和口感鐫刻在記憶裡，不停回味。

拿但業和多馬已回到耶穌身旁，親眼目睹了眾人對酒的鑒定。可憐的多馬百思不得其解，瞪大眼睛看著眾人，焦慮地把頭髮抓出公雞打鳴的造型。我抖落濃郁的酒香，扯著他的耳朵喊：「親眼所見，親口品嘗，還有什麼懷疑的！」撫開他緊鎖的眉頭，他眼神異樣地注視著夫子。拿但業一手端著半碗酒，一手緊拽著耶穌的衣袖，嘴巴半天沒合上，裡面還含著半口酒。我用酒香縈繞出的手掌托起他的下巴，他回過神來，咽下美酒，放開夫子的衣袖說：「夫子，你真是上帝的兒子。」

彼得已連喝了三碗新酒。他眼裡似有火焰，把臉龐燒得緋紅。剛欲起身，耶穌按住他微微搖頭：「我的時候還沒有到。」

彼得微笑會意，眼裡已泛起淚星。我駐在他肩頭，百感交集。這水變酒的神蹟還沒到恣意宣揚的時候，但夫子仍揀選我們，讓我們心知肚明；讓愚拙的眼睛得以看見，蒙昧的心能認識上帝。

彼得走了出來，高舉酒杯向眾人說：「為這美酒我們要感謝上帝。他命立就立，說有就有。只要上帝願意，清水也可以變美酒。」大家「阿們」地回應著，並不知道他在說的是剛剛發生的真事。

彼得咂了下嘴唇，無限陶醉。接著讚道：「上帝啊，你的作為何等美妙，你使世間萬物從無到有，從有到豐富，萬物因你而不同......美酒啊，你要愛造你的上帝，就如新娘愛慕新郎一樣！」他大聲地喊著，大家哄笑一團。

他打了個酒嗝，略一沉吟，開口亮出歌喉。聲音低沉盤旋，似海風鹹苦，又似海面寬闊，其上迤邐著忠貞的愛情。「我們要稱讚你的愛情，勝似稱讚美酒。我的良人超乎萬人之上。新娘啊，你何等有福。要愛慕你的夫君，跟隨他的腳步，與他同去......」他高舉酒杯，面對主耶穌動情地唱著，微醺的眼睛閃著星光，周圍的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

我興奮地使勁鼓掌，極力呼喊著：「我們都是忠貞的新娘，願跟隨他的腳步，與他同去。」

彼得似乎感應到我無聲的吶喊，他的聲音愈發低沉渾厚，蘊藏著沉甸甸的情感。我不由得熱淚盈眶。盈盈淚水中，這個樸實的漁夫好像被白光籠罩，站在主耶穌身邊，無比榮耀。

安德列和腓力走出酒桌，在彼得面前做撒網捕魚的動作：「來吧，我的魚兒，與我同去！」賓客們刹那間笑翻在地。

吃飽喝足的人們開始歌唱舞蹈。主耶穌面帶微笑，看著這群歡樂的人，眼裡有溫柔的期待。約翰歪著頭靠在他肩上，嘴角微微彎起，安靜且溫順。我大大驚奇，暴脾氣的雷子怎會如此柔軟謙卑？但耶穌能讓水變成酒，又有何事不可為呢？

05

幾天後，牽著一縷酒香，我的靈魂悠悠然回到石缸裡。婚禮已經結束，腹中重新裝上清澈的洗腳水。一雙雙乾淨的腳緊跟著主耶穌，走出院子，奔赴新的旅程。

我殷勤地為行人洗腳，並對每個人都充滿好奇，耶穌的下一個神蹟，會彰顯在這人身上嗎？我也會豎起耳朵，留心主耶穌的每個資訊。我的良人在做什麼？希望我做什麼？

兩年後，一個遠客來到我面前，雙腳帶著疲憊和污垢。他跟旁人說，耶穌上十架的前一夜，曾腰扎毛巾，給門徒們洗腳，並說門徒們也應彼此洗腳。這讓我十分得意，因我正在做他讚許的事，並且一直在做。

用這種方式跟隨我的良人，與他同工，他那偉大的拯救計劃也有我的一份。我喜悅這份工作，帶著祝福獻上清水，把髒腳清洗乾淨。但願這些乾淨的腳都能認識上帝，與我一起唱：「跟隨主的腳步，與他同去。」

-END-

作者簡介

蕊玉

南漂一族，現定居廈門，在一家船公司供職。近年來開始寫作，學著用筆探尋人生的軌跡，撫平往昔的皺褶，拾掇生活的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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