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電影小說 第五篇] 后街魔女

(一)

當夜幕低垂，夜霧逐漸籠罩著皇后街時，她便開始出沒。在陰暗的街道上，佝僂地走著，身後拖著一個破爛兩輪的雜物車，車內堆滿亂糟糟的物件。

路上行人本不會留心這麼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婆，可是她雖自顧自地走著，臉上卻做出好多表情，比手畫腳，生動異常，有時甚而似乎一人扮演著兩個人的對話，這就引起好多人對這個瘋婆子側目而視。

她腦子裡究竟是在跟誰爭辯討論？又都爭辯討論些什麼呢？恐怕她自己也不一定能說得清楚！恐怕只有觀察最細微、最精審的心理學醫生，或許能從各種蛛絲馬跡中，猜出些倪端吧！

她佝僂地走著，逐漸由陰暗寂靜的街道，來到了繁忙興盛的街道。也愈來愈多人對她注目了，當然她自己仍是渾然不覺。可是當她自己跟自己爭辯了好一會之後，突然就注意到街上一間接一間五色燈光崔燦，裝璜新奇亮眼的商店。這時她一方面有些好奇，另一方面就緊張驚慌起來。

「快來…快來看…看…」一個女人喊她的男人去看櫥窗裡的彩飾，走上來的男人差點撞到她，她慌忙躲開。一個拎好多袋子的女人，又來跟她爭道，她衝下人行道，踏到街上，一輛轎車按著喇叭自她身邊擦過。

像過街老鼠般在汽車喇叭亂按中，她跌跌撞撞走到了對街去，閃進一條稍暗的巷子裡。巷內兩個女人在說話，其中一個腆著個大肚子。

大肚子女人說﹕「我還沒跟羅拔說呢。」

另一女人說﹕「我也還沒跟阿倫提。」

兩人邊說話邊走進一間店裡，她不自覺的掩在她們身後也跟進去。

這是一間特別出租古裝歷史戲服及裝飾的店，又賣各式稀奇古怪給開派對用的小道具。

「我們要一些五彩尖帽和派對吹叫子。」

一位店員笑瞇瞇的問﹕「是給 Baby Shower 用的嗎？」

這時她卻被一群面具給吸引住，有綠色女巫、獨眼海盜、還有紅色惡魔。

「不要亂動架上的東西！」有人吆喝﹕「妳不買東西……出去！出去！」

被趕出店來，她避去那條熱鬧的大馬路，任意的在幽暗的後巷內穿逡著，於是不期然她發現了這個孩童遊戲場沙坑。她開心地在遊戲的構築物之間攀上爬下，玩得不亦樂乎。逐漸玩得累了，夜也深了，她自雜物車內取出一個血紅惡魔面具戴上，便在捉迷藏用的一個小隔間沙地上，蜷曲入眠。

(二)

次日一大早警察便被叫到這遊戲沙坑來，因為好幾個小孩被嚇哭了，說見到好恐怖好恐怖的一個魔鬼。這個兒童遊戲沙坑座落在芝蘭公園內，是屬於芝蘭社區中心附設托兒所的專用遊戲場。家長們紛紛協助警察，去了解孩子們所見到的魔鬼。

這時那個大肚子的女人正從社區中心走出來，她剛參加了孕婦的保健活動。

她身後仍跟著那位女友—寶萊。「絲黛拉，等我。」

寶萊扶著行走不便的絲黛拉到不遠處一張公園長凳上坐了下來。

這公園的環境極是優美，難怪做晨操的、跑步的、溜狗的、送孫子孫女上學的、甚至連趕上班的，都喜歡到這兒來，或從這兒經過。

絲黛拉和寶萊所坐的長凳後方，是一堵半高的樹叢，這時裡頭好像有異常的聲響，寶萊轉過身查看，一隻紅翅黑鸝鳥飛了出來，掠過她們頭頂，飛到鄰近的樹上。

絲黛拉雙手撫著肚子，仰起頭，讓早晨的太陽暖暖地照著她全身，寶萊伸手從背後圈起絲黛拉的肩頭。

「這幾天羅拔怎樣了？」

「專注於工作，回來愈來愈晚了。」

「我已經跟阿倫提出分手了。」

「阿倫是個好人，是講禮的人。」

「羅拔還是在怪妳不當心懷孕的事？」

絲黛拉突然窸窸窣窣地哭了起來。

寶萊抱緊了絲黛拉讓她的頭靠到自己的肩上。

「我來跟他去說。」

「不，我不想妳跟他衝突。」

「我不怕他。」

「不，還是我來。」

「絲黛拉，聽我說，他最近不是最近有時在外面過夜嗎？」

絲黛拉點頭。

「那正好，妳根本不用跟他說，直接搬來我那兒住，今天就搬來，不用跟他說。」

「哎喲……」

「怎麼啦？」

「我不舒服。」

絲黛拉撐著腰站了起來，寶萊攙扶著她走了。長凳後的樹叢內，似乎一個紅色的面具閃了閃，自葉隙向外窺視。

深夜，寂靜的芝蘭公園籠罩在黃濛濛的街燈下，人跡全無。

但驀地一個西裝男子身影，在長凳旁的燈下站定，他雙手扶著頭，然後放下手，仰天喊著﹕「絲黛拉……絲黛拉……」

她自樹叢內摸索著出來，把他嚇一跳。

她向他說﹕「絲黛拉死了……她死了！」

他憤怒地趕她﹕「去！去！妳這瘋子！」他掄起拳就要打她。

她趕緊溜走。

(三)

她在優美的芝蘭公園停留已經五天了，嚇哭了無數個小孩，但這根本不是她的本意，她愛孩子的。她隱約感到警察好像到處在找她，好幾次，要不是她逃得快，恐怕就要被逮去警局了。

她最喜歡的是當夜深人靜時，她在那沙坑裡可以找到不少孩子們遺留下的東西，小鞋子、小髮夾、小緞帶、小手帕。喔，這麼多可愛的東西，她可以拿去給她自己的啤啤。

這一天傍晚，她正準備拉起拖車走出樹叢，卻一眼窺見大肚子的絲黛拉和寶萊，還有一個年輕男人，正坐在長凳上享受夕陽。她遂從反方向另一邊走出去，全沒想到那正是走去兒童遊戲沙坑的方向。她當然也全然不知這些天來，她已經被小孩的家長們和警察稱為『后街魔女』，而且每一個人都想要抓住這個嚇唬小孩的后街魔女。

當她正把雜物車硬拖出了樹枝的糾纏，便見一個穿西裝男子，大聲喊著跑向長凳上的三人。

「絲黛拉……妳去哪裡了？」

寶萊一見到羅拔氣沖沖跑過來便說﹕「哎……麻煩來了……」

「絲黛拉……妳跑到哪裡去了？！」羅拔滿臉怒意。 

坐在絲黛拉左側的是寶萊的男朋友阿倫，見狀不由得主動圈住絲黛拉的肩膀來保護她，不料羅拔錯認為他是絲黛拉的新歡。

「就是你這小子勾引我女友！」

羅拔衝上來抓住阿倫胸前衣服將他拉了起來，掄拳便揍，阿倫與他拉扯格鬥。

絲黛拉喊道﹕「羅拔你住手！」

寶萊搶身插入兩人中間，硬將羅拔拉開。

「羅拔！絲黛拉要跟我結婚了！」

羅拔睜大眼瞧著寶萊，一付沒聽懂怎麼回事的表情。

「你沒聽錯！是的！我和絲黛拉決定結婚，這樣孩子生下來，才會得到父母兩人的愛！」

羅拔表情轉成一臉厭惡，正要啟齒謾罵，陡聽得一個小女孩的尖叫。

原來那后街魔女認出羅拔便是數夜前深夜，在街燈下大喊，吵醒了她，又要打她的那個人，因此慌不擇路地逃開，卻不料正往沙坑的方向走去。這時沙坑內仍有不少玩耍的孩童，她走得近了，被一個小女孩認出來了。

「媽咪……媽咪……魔鬼又來了！」小女孩哭了起來。

「后街魔女！她就是后街魔女！」有人叫喊，有人立即打手機報警。

「抓住她！」

她見此路不通，趕忙掉轉頭，又往長凳方向走來。

羅拔也認出她，「又是妳這個瘋子！」他搶上來抓她。

不料正於此時，「哎喲！」絲黛拉叫著﹕「我……要生了……水破了……」

乘羅拔分神之際，她趕緊丟棄了雜物拖車，隻身逃竄，自邊門溜走，同時聽到警車在公園大門處緊急煞車的聲音……

(四)

兩名執勤的警察來得正好，其中一名趕忙開警車將絲黛拉等四人一行送往醫院生產，另一名留下處理后街魔女事件。

警察將遺棄的雜物車內的東西全倒出來查看，除了好多孩童身上的鞋子配飾外，還有一個萬聖節的紅色魔鬼面具，一套古裝電影戲服，其餘都是自垃圾堆撿到的廢物。但在車底一個幾乎破爛的信封內，警察找到一張發黃的舊剪報，剪報標題是:

『加拿大最新的 Super Model 出爐

 Daquita Maze 艷冠群芳 奪得頭銜』

她佝僂地在陰暗的街道上走著，身後拖著一輛更破爛的雜物車，車內空無一物。她臉上好像更多的表情，比手畫腳又爭辯不休。街道陰暗無人，似乎因為她不用再顧慮到要打動任何觀眾，使她的演出，在這陰暗的舞台上，竟又顯得份外的真切了。

她又回到了她自己這個簡陋的小公園，在隱蔽角落的樹叢後，她放心的入睡，放棄了煩惱，平息了爭辯。

在夢裡，她聽到有人喊她。

「妲己塔……妲己塔……妳生了，是個女孩。」

——啤啤，啤啤，叫媽媽呀！ 

孩子沒有動靜，孩子不肯叫媽媽。

啤啤為什麼不肯喊媽媽呢？怎麼不喊媽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