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如秋蘊

(一)

每一次黎曼如主持會議，會議室內的氣氛都是凝重的，無論只有製片、導播兩人，或是節目製作的全班人馬都在場，每個人莫不全神貫注、悉力以赴！所以有這種情形，並不全因她是「黎曼如教烹飪」這個最受歡迎廚藝電視節目的主持人，更因為只要你參與了她的節目，她對你的要求是極高的，往往超過了你本身的學養與能力！但正是她這種求全求美的精神與毅力，使她的烹飪教學受到觀眾的激賞，當然更吸引了各式各樣的廣告商。

此外她又是香島酒店和四季頌五星級旅館的掌廚，她每一天的生活因此忙到不可開交。

至於電視製作方面，排定於秋初播出的半個小時教學節目，她於七月中旬便召開第一次籌備會議。

「多謝各位出席，」他們齊集在攝影現場佈置的廚房內，圍著長桌，「今天這個會議主要是討論將在今年秋季播出的第一道菜……」

黎曼如眼光逐一掠過近十個與會者，有一個她不認識。每隔兩三集，製片組就會引進一些新人，但這一次這個，出奇的年輕，清秀的一個小男生，他來做什麼的？廚房助手？但她已有固定學徒助手！

那怯生的眼神遇上了她的，慌忙避了開去。這使她覺得很有趣，又多看了他兩眼。那白齒紅唇，那唇上好像才剛長出來的軟軟青鬚，卻不知不覺地就攝入她心內的底片上。

她宣佈了秋季第一道菜色與秋令進補有關，是黃鱔。整個的配料與烹煮的方法尚未擬定，但製作節目上的細節卻可以先討論起來。在此之前，夏季的三個節目的首次討論，每個他們用了才半個小時。那三道菜分別是苦瓜炒鴨片、芹菜爆肚絲、蕃茄豆腐魚丸湯。

可是這次主料的鱔魚，一開頭就引出不少問題！炒鱔糊乃滬上名菜，只是如今已不太流行，雖然時鮮的採購應無問題，可是黃鱔必須現殺現烹，那麼在熒光幕上是否該出現生剖鱔魚那樣使君子遠庖廚的鏡頭？

依黎曼如的個性，當然應包括這一步驟。她甚至準備在現場的觀眾前，親自示範，以展示她的專業水平。黎曼如十一歲起便跟著國寶級名廚的父親黎康平當學徒，割宰燒燉，十八般武藝從小學起，樣樣精通！她從不掩飾自己對科班出身家學淵源的自傲！事實上她相信，這才是觀眾喜愛她烹飪節目的真正原因。就好像洪金寶，身材雖然發福，但只要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最好先調查一下，上海的餐館是不是還有很多人點這道菜。」製片方主任說。

「要不，生剖不做現場播出，而是先拍好，只採取重點，只加插幾個重點畫面。」朱導播出著主意。

「你是新來的，你來發表意見……」黎曼如示意那齒白唇紅的小男生，但卻先轉向製片主任﹕「不過，老方，你給我們介紹一下。」

原來他就是近日名揚旅遊餐飲業的伍秋蘊，因一對高度宣傳的好萊塢影星婚禮中，擔任全場雕花裝飾的蔬果雕花藝術家。事後的報導指出，那些雕花傑出的創意，是獻給一對新人最佳的讚美與祝福，其光芒完全蓋過了當晚宴會的菜餚。

「那你能給我們帶來什麼，雕花冬瓜盅？哈……哈……」

黎曼如突然冒出這句話，使大家一時竟不知如何反應！她似乎語帶譏諷……是不經意地透露了她對他的輕視嗎？對他近日迅速崛起的聲名，她有醋意嗎？她已年近四十，仍然未婚，辛勤半生，才撐起這個局面；而他，年紀輕輕，便以一種雕蟲的小技闖出了名號……因而觸發了她的嫉妒嗎？

「你們有哪些是完全不願看到生剖鱔魚的？舉手看看……」為了掩飾，她迅速轉移陣地，於是大家繼續討論爭辯。

然而不自覺地，在黎曼如的內心深處，出現了一個爭強好勝的另一自我，在伍秋蘊那張眉清目秀的底片影像之前，眈眈虎視，不懷好意……

(二)

對他人來說，有這種情形發生，會簡直無法忍受！但伍秋蘊卻逆來順受著……

接下來的兩次攝製前會議，黎曼如做了如下的宣佈﹕黃鱔將與五花肉一起燉，外加芡實做配料。她還決定為現場的觀眾，親自示範鱔魚剖肉剔骨的手法。同時她也要求伍秋蘊現場親自展現雕花的手藝。這個要求，表面上看起來一點也不過份，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人對黎曼如的心態不得不起懷疑。

黎曼如附加了一個條件，他的雕花裝飾設計必須先經得她的同意，這個條件，本也無可厚非。伍秋蘊用心雕了一朵無懈可擊的嫩黃牡丹，那黃色色澤深淺恰宜，嬌嫩脫俗，花姿天生，誰也沒能看出是他用白蘿蔔雕的。

黎曼如不滿意！

伍秋蘊用 Zucchini  雕了一座玲瓏綠瓦七級寶塔。又用茄子、胡蘿蔔、青花菜、白花菜、柳丁、蕪菁、和紅菜頭雕了繽紛七款凸眼金魚。

黎曼如全不滿意！

如果以他們兩人性別與年齡上的差異來考量，有心眼的人不免會將之推想為職業上的某種『性騷擾』。

可是伍秋蘊對這位黎大小姐（這是大家對她的慣稱）依然純情地愛慕著，全不介意她這樣近似無理的挑剔和挑釁。

把玩著被退的這些生趣漾然的蔬果雕花，他從新考慮她的要求，他對她精益求精的性格，幾乎有著崇拜的信心，他相信，黎大小姐這位聲譽如日中天的名廚，是在逼他自己『精益求精』！

仔細思考著她在開會時對他雕花藝品的每一句評語，慢慢地他終於找出了端倪……

(三)

『黃葉舞秋風』周旋的歌聲，伴著漫山紅葉的美麗圖片，在電視熒幕上出現。秋令進補的第一個節目，終於開始錄製。

一大早，伍秋蘊才剛到場，就被製片方主任拉過一旁說話，一開口就不停地道歉﹕「對不住，對不住啊……小老弟，我們的黎大小姐到現在都還沒指示下來，要你示範雕些什麼，你問過她沒有？」

伍秋蘊搖頭。

「你怎麼不先問好呢？等一下她到場後，你趕緊先找個機會問問她，早知你們兩無緣，當初就不會拖你下水了！唉……」

「方先生，不要緊的，」他羞澀的笑笑，「我的工具和材料都帶齊全了，我知道黎大小姐要些什麼樣的雕花裝飾！」

「哦？」方製片一臉驚訝！

當黎曼如抵達時，她也是第一個在找伍秋蘊。實在她是心軟了，不想給他出太突兀的難題。想起那朵嫩黃牡丹，玲瓏剔透琉璃小寶塔，和那些怪姿趣態的可愛金魚，他確實有過人的藝術天才，而她絕不是不近人情的一個人。

「伍秋蘊，我們……還沒……商量好你要雕些什麼花，這樣吧，你自由……」

「黎大……小姐，」他向她展現興奮而誠摯的笑容，整齊潔白的貝齒在攝影棚的強光下，閃了一星星火花到她的眼裏，「我的工具和材料都帶齊全了，我知道妳要的是什麼。」

「哦？」黎曼如一臉驚訝！

朱導播一揮手，鏡頭切換到伍秋蘊俊美的臉龐，然後緩緩拉開，他正在專注地展現著他的雕花神技。

材料是大顆的芋頭和甘薯，先自中段切下薄片，然後修邊，做成楓葉的樣子，再以淺割手法畫出葉上的紋路。他靈巧的利刃，幾乎是隨手勾勒就出現了跟實物絲毫不爽的生態。然後分別在紅的和黃的溫水中稍稍浸泡，取出拭乾水份，小心地捏出不同的凹凸面，然後入油泡炸成薯片。

他以芋頭和甘薯各做了五片，黎曼如親自為他炸成香脆的薯片。將兩個漏絲網夾住楓葉泡炸時，她笑臉春風，更頻頻向他看去，眼神一片讚賞，讚賞他的聰明，因為她想給他出的難題，正是要他設計一種可以拿來現吃的雕花裝飾。現場觀眾發出了陣陣驚嘆，見到這麼美的楓葉，幾乎誰都捨不得咬下口。

(四)

錄製結束後，黎曼如內疚地找了伍秋蘊單獨談話﹕「你到四季頌來主持所有的雕花擺飾好嗎？」

他驚愕之餘，欣然答應了。

「你是怎麼想到這個楓葉 Chips 的？」

「我是由妳教的那道『鵲巢雞丁』得到的靈感。」

半個月後，兩人的婚禮上，這道黎曼如的黃鱔燉五花肉，配上伍秋蘊的酥炸紅楓葉 Chips，被命名為『曼如秋蘊』，來紀念兩人的這段女大男少的奇妙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