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時珍

【陰陽三煞半系列小說】《金瓶麗人》 

《前文提要》

東門士長因想念與友人暢遊江湖，已逾年未歸的師父，九重天王王九重，便往西山走了一遭。從孩提時代，他便往往隨著師父，到西山這兒來採集草藥。

他順著習慣的路徑，往前走著，又停下來打了一套『天王長拳』。又發現一株大松樹，藏了一樹的麻雀，一時技癢，取了一根枯枝，專俟雀鳥展翅的霎那，伸入翼下帶動旋轉，將鳥轉昏落入他手中。

他這隨手而使的特技，不料被樹下旁觀的一人鼓掌叫好，原來這人竟是，為中國的醫藥界留下了無價之寶、萬世經典【本草綱目】的李時珍。

兩人樹下長談，惺惺相惜。

【第十八章】  東門士長巧遇科學怪人  [ 二 ] 

天上溫煦的冬日暫時為厚雲遮去，松外的天色轉成藍灰，松外的風似乎格外寒冷，那些小麻雀由於兩人安靜坐著談話，對牠們構不成威脅，因此又紛紛回巢，此刻吱吱喳喳正鬧個不停，真不知是在聒噪些什麼！？

難道牠們竟也在指責喬皇親仗勢欺人，蠻橫無理嗎？天子腳下的京畿，這兒那些皇親貴勳、晉紳富室可能尚不至於過份囂張，但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呢？恐怕真會是民不聊生了！

東門士長臉上不自覺地帶著一絲哀愁。

那些小麻雀有沒有到過其他的地方呢？有沒有機會到其他城市鄉鎮去看看呢？不過牠們就是有機會去看了，恐怕也會說﹕「天下烏鴉一般黑吧！」

對！那些小麻雀正是在抱怨那些大烏鴉的黑！

想到這裏，他哀愁的臉上又不自覺地帶了一絲笑意。

「士長兄可是想到什麼愉快的事情了？」

「啊！不，我只是在想，不知那些小雀兒在聒噪些什麼？」

「我知道。」李時珍說。

「噢？！」他揚了揚眉﹕「真的？」他不信李時珍還能懂鳥語！

「牠們在說﹕東門士長、東門士長──」李時珍頓了頓。

東門士長又揚了揚眉。

「南山虎咬羊，你食肉，我食腸。」李時珍笑說。

「哈！哈！」東門士長立即暴出一陣暢懷的大笑聲。頭頂松針疏落的被震下不少。有幾隻小麻雀落到地上，掙扎著又飛回樹上，不少小麻雀給嚇飛走。

「啊！士長兄好深厚的功力！」李時珍讚道。

「那裏！那裏！倒讓東壁兄見笑了！」不經意地顯露了內功，他有些不好意思。

「雀短尾小鳥也，益精髓，續五臟不足氣，宜長食之，不可停輟。」李時珍看著他放在身旁的那一串小麻雀說。

東門士長依稀記得在那一本書上見到過這幾句。相信一定是某一家的本草。

「咱師弟倒真是常常打了麻雀來烤的，怪不得他身強體壯，」他看著李時珍身旁隨手卸下的布袋說﹕「東壁兄，看樣子您今天早上的收獲非常好！？」

「收獲？」李時珍似乎不太明瞭他指的是什麼，但見他目光停留在大布袋上，才會過意來﹕「其實我今晨貪看景色，還沒開始動手採呢！這袋裏是──」

李時珍拉開袋口，伸手進去取出了兩本書和一個精緻的黑漆大木盒。木盒原來是用來裝文具的，裏面有兩枝筆、一個小石硯、一錠墨和兩個有蓋的小瓷碟。

李時珍又把其中一本書給他看。只見封面上寫著《本草拾遺  李時珍手校》。

原來是陳藏器的本子。但東門士長確信剛才李時珍說到有關麻雀所引用的幾句話並非出自此本，究竟是那一家的本草他卻仍記不起來。

接過書他翻開來看，整齊一式的蠅頭小草，此外尚有更多的夾注、朱筆眉批、按語、甚至校點等。

「──藏器，四明人。其所著述，博極群書，精核物類，訂繩謬誤，搜羅幽隱，自本草以來，一人而已。──」

東門士長留戀地闔上書不由得讚道﹕「東壁兄用功委實勤奮！家師對本草頗有研究，在下則稍稍涉獵而已，如今讀到東壁兄的見解與發明，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深入研究了！」

他將手抄本還給李時珍。

「那，這一本一定是神農本草嘍？」

「這一本？噢，不。」

李時珍將那另一本書遞過來，書的封面上並無標題，他打開，書頁幾乎已經用去一大半。

「這不過是我的一些雜記和心得。」

東門士長恣意地翻看閱讀著裏面的條記，驚異其內容的豐美，見解的透徹，思考的洞燭，和發明的天機！

「東壁兄，」他抬起頭望著李時珍，一時間竟不知如何來表達他內心的讚美與欽佩！

「這，這些真正是無價之寶啊！」

而這些無價之寶卻又以極通常，毫不起眼的形式存在於日常生活性的條記之中！

「──而且鞭僻透徹，又完全證實可行！」 

書中條記多帶有醫案實例，其中一條﹕

以牽牛加皂莢膏治好六十多歲一位宗室夫人的便秘腸結病這宗室夫人體態肥胖，卻憂鬱成性，三十多年來，每隔十天左右，便肚痛便秘，簡直比生孩子還厲害。一般的醫生，多數認為便秘的病因是血燥，因而給她服用養血潤劑，卻滯膈在胸無法下達。有些又以大腸有火來治，處以硝黃通利之藥，卻一絲效果也沒有！

李時珍診斷這是三焦氣塞，津液全化為痰，這位宗室夫人每天要吐出斗碗的痰才覺舒服，因此利用牽牛走氣分，皂莢膏祛痰濕，立即奏效，更逐漸精神氣爽起來！ 

另一條是一位刺史的兒子，腹泄久治不好幾乎奄奄一息！李時珍將骨碎補研末加入豬腰中，煮給他吃，果然泄止，身體轉強健！那是因為久泄乃由腎陽虛衰，不能溫熙脾土而起，所以李時珍用豬腎夾骨碎補末煮食，有補腎止泄的功效，而且，這更用上了飲食療法！ 

東門士長翻到最後一頁，所記的日期顯示，似乎是昨天才寫下，所論有關地黃的藥性﹕

「──今人惟以懷慶地黃為上，亦各處隨時興廢不同爾。本草以二月、八月采根，殊未窮物性。八月殘葉猶在，葉中精氣，未盡歸根。二月新苗已生，根中精氣已滋於葉。不如正月、九月采者殊好，又與蒸曝相宜。」

「這最後一條還是您昨天才寫的，您還註明了──」東門士長指著書頁極有興味地唸道﹕「──地黃五六，臨崖雀巢大松右五前五十──難道是右前方五十步？」

「正是，咱們何不這會兒就過去採一些來看看！」

兩人收拾東西起身。這一帶根本也沒路跡可辨循，如果不是親自走過，還真不知道右前方五十步究竟是如何計算！？

李時珍帶路兩人穿涉著枯枝衰草，離了大松樹不遠稍稍往右轉過去，東門士長見到一組高大的松樹群，一共五顆，這右五應該指的便是這些松樹了。

穿過松樹是另一片落葉林，地上落葉呈圓掌形，可見應該是一片楓林。 

「咦，東壁兄，您瞧那兒，」前方不遠一個隱蔽處，東門士長見到大石石隙內，竟有不少依然綠色的植物。他們走近。

李時珍上前檢視﹕「唔，葉如韭，實青黃，凌冬不凋，這是麥門冬，齊人呼之為──愛韭」

那些小草上長著一粒粒青綠色小珠子，便是果實了。

麥門冬

「古時人多用野生，如今用的多是培養種植出來的。」

他們轉過大石，行不多遠，東門士長又見到一片較為陰濕的地帶，地面不少青綠的小葉子抽生出來。他興奮地呼道﹕

「東壁兄，您瞧，這許多山慈菇已經長葉子了！」

山慈菇

這山慈菇是「太乙紫金丹」內重要的一味藥，也是東門士長和師父經常採的藥材，因此他一看就知道！

「不錯！不錯！玉樞丹乃解毒聖品。」李時珍笑說。

太乙紫金丹又名玉樞丹。

「──這兒還夾雜了一些──」一些長長枯梗疏落在山慈菇之間，葉子狹長。「是野百合嗎？」東門士長問

李時珍轉頭看了看﹕「喔，是山丹，這些開的是紅花，百合開白花。」

山丹花

東門士長仔細看那萎泥的殘花，的確顏色褐赭顯示新鮮時應是紅花！

「喏，士長兄，您瞧──」走在前面的李時珍這時停下腳步，俯身檢視著一株植物。

這一帶地勢又較為開曠，兩樹間隔也比較寬疏，受到陽光因而也多，地面上佈著不少枯萎殘存的各種草本植物。

東門士長也俯身下去查看，那枯莖乾葉每一種幾乎都一個樣兒他實在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李時珍挑揀了半片枯葉給他聞。氣味極辛。

「──這，是，細辛？」他問。

細辛

杜蘅

「這是杜衡，你看這葉子較大，類馬蹄，莖也較粗，黃白色，所以是杜衡。博物志說杜衡亂細辛，老早就有這麼一說！其實不只細辛和杜衡極易混淆，同類中更有徐長卿、鬼督郵、及己等，向為各家眾說紛芸！其實若以這些植物的根苗和色、味來審查，應該都可以分辨出來的！」 

他們一路往前，又發現了另外不少藥材，包括了狗脊、赤箭、山薊等，甚至服食要藥的黃精！李時珍俱為他一一的講解，有的是根據莖上有鋸齒形小刺判斷的，有的則由根鬚的形狀色澤來斷定。李時珍同時又指出不少古籍中的失誤，比如黃精與鉤吻，一個有毒，一個無毒，性能與形狀根本完全不同，卻因黃帝時的一則傳聞而被人訛成兩物相似！

東門士長回頭向行來處看去，就在短短大約五十步之間，李時珍居然叫出了不下七八種植物的名稱與功能！而這些植物又是處於冬季凋零的狀態之下，所能據以判斷的只不過是乾萎的枯草而已！這份功力比他一笑震下枯葉和小雀真不知要花下幾十幾百倍的精力與勤奮！

「東壁兄！相信就是家師恐怕也認不得這許多枯草來！」

「啊，到了，這些就是地黃。」李時珍將布袋掛在樹梢上，揮鋤挖掘。

才掘了幾鋤，便吃驚地撿起一樣東西──

「哎呀！今日竟在此找到了證據！」李時珍說。

東門士長湊近看去，是已經乾枯了的兩樣東西，一個好像是半萎的蟲蛹，另一個是乾癟的小土蜂，蜂腰極細。這兩樣東西似乎很自然的連在一起，東門士長不解。

「士長兄，那詩經上說『螟蛉有子，果嬴負之。教誨爾子，式榖似之』，這詩的解釋，一向備受爭議，誰是誰非，觀此當可辨悉。」

原來詩經小雅小宛篇有這麼幾句詩，一向的解釋是﹕螟蛉（一種桑樹小青蟲）的幼蟲，被果嬴（一種細腰蜂，又叫螉）取來蜉養，長成後變蜂飛去。

可見我國的先民早在周朝便已經注意到這種自然界的現象，後來在莊子和揚雄的《法言》裏都提到，認為果嬴只有雄蜂沒有雌蜂，不能產子，因此將螟蛉幼蟲化為己子。這種說法十分無稽，歷代本草對此頗有爭議，直到梁朝陶景宏，經過慎密的觀察，才指出，果嬴乃是將小青蟲的幼蟲捕來，在蟲蛹上下卵，蜂卵蜉出後，便以螟蛉幼蟲為食，成蜂後飛去！由李時珍挖到二蟲的情況看，陶景弘說法正確！

果贏在螟蛉的幼蟲身上產卵

此刻他掌中的蜂與蟲蛹均已乾癟，似乎那蜂尚未成形便不知何故僵死而被埋入土中。 

李時珍將蜂與蟲擱在一旁，繼續挖掘地黃，一面說﹕

「士長兄，您可知在這森林裏乃藏有絕大的玄機。」

「是什麼玄機？」東門士長問。最近武林中出了一個傳聞，說西山秘魔崖左近連夜來寶光頻現，恐怕有武林重寶快要出世，莫非就是這個玄機？！

「您看，」李時珍直起身子看著四周，「這兒滿地枯葉斷枝，經過日曬、雨淋、風吹，腐爛了，似乎都變成了毫無用途的東西被廢棄在這裏。但，這些正是這兒一顆顆樹樹草草賴以滋長的養分，到了春天，這些植物的根吸收了養分，又長出新葉新枝，那些新枝新葉到秋冬凋落枯爛，可不又變成了養分。年復一年這森林裏的生命竟是毫無浪費的地方。」他看著樹梢的一些小雀，「就像這麻雀，可不也是！『充滿玄機』。」

「小麻雀又怎會有什麼玄機呢？」東門士長問。

「這些麻雀以食榖物、漿果、小蟲為生，此事看上去似乎理所當然，微不足道，但對人類卻有絕大的助益！」

「怎麼？牠們吃東西，對人類都還有助益？」

李時珍挖起一段地黃的根，形狀頗如拇指，五六寸長。

地黃

「正是，士長兄可知，這鳥糞中雜有未經消化的種子，灑落地上可不正有助於樹木花草的播種嘛？！而牠們之啄食小蟲，對人類更是有益無害！」

難道晚上睡覺就沒有蚊蟲來咬了？東門士長想，可是沒敢說出口。「東壁兄如何說法呢？」

「士長兄，今日您打了五六隻麻雀，如果這西山附近的麻雀全被咱們打下來吃掉了，您可知會有怎樣的後果呢？」

那麼或許明年就沒有麻雀吃了！東門士長又想，但還是沒敢說出口。

「或許您這會兒正想，那明年只好沒有麻雀吃了！」

東門士長不安的搔搔頭。

「不過恐怕不只麻雀沒得吃，連米麥蔬果都會受到影響！因為沒有麻雀將農作物和植物上的害蟲吃掉，恐怕第二年害蟲泛濫成災，就會危及農民的收獲了！」 

東門士長嚥了嚥口水，搔著頭。這些，他可從來不曾想過，而且怎麼也不會想到的！不錯！他師父不但傳了他一身精湛的武藝，從小更對他傾囊以授地灌輸著詩文書畫、醫道、甚至絲竹吹彈等全才式的教育。

但，今天此刻，他所聽到的這一席話，親眼見到的這些經驗，使他感覺有如突然闖入了桃源的入口，吸引著他進入一個陌生卻全然新鮮、洋溢著新的生機的世界！

自他師父遠遊後，作為書院的主持，他不得不全面的參與書院每天日常的行政工作。不過他不需要講學，書院裏不乏視講學為莫大樂趣的老先生們！但他與前來聽講的那些下層的市民大眾們，卻有了更進一步的接觸與瞭解，從而對那些老先生講出來的學問和道理，也有了更直接、更深入的認識，他直覺地感到老先生的那些學問，那些道理似乎有並不妥切的地方，比如說『格物致知』的道理，那些老先生每津津樂道當年王陽明先生坐在竹子前參詳格物的那段故事，當初他聽到覺得十分好笑，在竹子前格了三天格出病來！可是如今若拿來與這李時珍『格物』的方法相比較，何者實際有效豈不分明顯見！

陽明心學追求去人慾存天理，認為我心即宇宙，但，宇宙如此之大，我心如何便是宇宙？

要瞭解宇宙，便要格物才對！而且要像李時珍的研究精神和勤奮的持續才能達到！

世界萬物都蘊涵天理，要研究才能印證，才能不入空想，才能有所精進（要有實證），只想『自我』，又如何得精進？

他心中想得深入不覺抬頭向山外看去，他的身子竟也緩緩飛上樹梢！原來他的心陷入深深的思潮裏，不知不覺間使出『九重梯』輕功，只一跨步，便上了樹梢！

他望向遠處，京郊有一隊人馬緩緩在鄉間小道上蜿蜒前進，看不太清楚，不知是喜事還是喪事。

京城就更遠了，皇宮大內只是一個模糊影子，但他身處的這棵樹遠伸崖外，這大自然景觀盡攝入他眼裏，錦繡山川與其間的芸芸眾生與其間的糾葛人事──

他突然想到今後可以做的好多事情！可以在書院中推行的好多改革！

一想到這兒，他便要急急回去整理思路，定下方針，規劃步驟，一回頭才發現自己竟像猴子般上了樹！

飛身下樹他紅著臉向李時珍道歉。

「士長兄功夫精深，委實令人欽佩！」

「倒讓東壁兄見笑了，今日與東壁兄一席談，才知何謂經世之學！在下受益實多，感激不盡！今日已晚，改日當至太醫所道謝，並再受教益。」

他向李時珍告別，並約了半旬後他將親往太醫院相見。 

豈料不到半旬李時珍便回蘄州了，因太醫院裏有人濫竽充數被檢舉，好多人包括李時珍連帶受累遭放回。對李時珍來說，未嘗不是好事，皇宮內院對他不啻禁固，對他的研究考察亦是一種阻礙，他的放回，損失其實只在朝廷和皇帝！

（下週續 ─ 【第十九章】 東門書院裏的冬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