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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1/06 20:56:03瀏覽3372|回應37|推薦249 | |
「阿寶啊!好好用功讀書呀!哪天等兩岸統一了,爺爺帶你回台灣去,那裡有好山好水,…」 唉,又來了!每當爺爺多喝了兩杯,就會躺在中庭的涼椅上發夢,說著一些阿寶聽不懂的話,什麼台灣有多好,台灣多棒,台灣多美…。爺爺的那幾句台詞,從小聽到大,阿寶閉著眼睛都能倒背如流。台灣,對阿寶來說就是課本上老師說的那塊要收復的國土。 爺爺說他原本是住在台灣的桃園縣一個貧窮的農村,有一天在田裡幹活時,被當時的國民黨強制徵召到軍隊裡,送到大陸幫忙作戰。打著打著軍隊沖散了,爺爺開始了在大陸流浪的生活。經常是有一餐沒一餐的。 後來國民黨政府戰敗要撤退來台時,爺爺人在河南,一個窮小子,三餐都有問題了,哪來的錢搭機、搭船回台灣呢?他想先找份工作先存錢再說吧!哪知道兩岸這麼一隔,就隔了四十年! 爺爺無奈的接受回不去的命運,就這樣在大陸河南落地生根,後來也娶了妻子,生下了爸爸及姑姑。客家人出身的爺爺,不怕吃苦,只要不餓著,怎樣的活都肯幹。只是,當時這樣的人太多了。所以,一家只要能圖個三餐不餓著就很安慰了。 我們家靠賣菜維生,記憶中,爺爺的鄉愁就像菜園裡的雜草,怎麼拔也拔不完...。 爺爺每次喝酒的時候,就會說他想家,他想家裡的爸爸、媽媽。不知道他們過的好不好?回憶著那天他只是照常到田裡幹活,懷裡還放著一個媽媽上午捏的飯糰,媽媽的愛,還暖呼呼的窩在心上。哪知,就突然來了軍隊,把他給帶走。他的飯糰就在掙扎中,掉在田裡…。 講著講著,爺爺用手摀住臉的手指縫,滲出了淚水。這時候奶奶就會端出臉盆來,拿著毛巾,體貼的幫爺爺擦擦臉,最後扶爺爺上床睡覺…。這些橋段每個月都會在家裡上演一兩次。 自從爸爸出了車禍過世後,家裡的生計重擔又落在爺爺及媽媽的身上。爺爺每天騎著腳踏車,載菜到市場賣。每天天還未亮他們就起床整理菜園,摘菜、洗菜,再將菜一束束用稻草梗捆好,放在用麻布袋鋪好的小車裡,六點準時出發到市場賣菜。在市場裡,爺爺的菜是新鮮出了名,紅紅的蘿蔔咬在嘴裡又脆又甜,許多婆媽就喜歡買爺爺的菜。因為口音的關係,她們幫爺爺取了個綽號叫「台灣人」。我猜爺爺似乎是挺喜歡這個綽號,因為每當有人這樣叫他時,爺爺就會笑瞇了眼,接著就大方的在那人買的菜裡多送些蔥蒜或香菜。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那些額外贈送的菜代表的是那濃濃的鄉愁。 爸爸過世後,爺爺深怕家裡絕了後,所以在我二十歲的那年,幫我娶了個媳婦。在我們村裡,二十歲娶媳婦並不算早,因為我還有許多同學,國中畢業就結婚了。我二十三歲那年當了爸爸,曾孫兒誕生的那一天,爺爺經常帶著憂鬱的臉龐,露出了一抹欣慰的微笑。 自從兩岸開放探親,就常看到六十多歲的爺爺託人寫信,說是要寄去台灣。從那天開始,爺爺原本認命無奈的眼神,突然多了希望。每天賣菜回來,就看見他坐在門口,等待郵差送信來。 爺爺說,他記得桃園家中的地址,只是,已經四十多年過去了,桃園的老家會不會搬家?更重要的是,爸爸媽媽還健在嗎?如果在,也已經年過八十了,身體還好嗎?還記得我嗎? 信寄出去了,爺爺的心也跟著信一起飄洋過海,每天就看到一個老人獨坐在夕陽餘暉裡,等待再等待…。 終於,有一天,爺爺盼到了這輩子最希望得到的消息。爺爺的爸爸還在!也請人回了信!曾祖父在信的那一頭寫道:「知道你還活著,大家都哭了!這是一個奇蹟…,快回來吧!」 當晚,是我第二次看到爺爺大哭。第一次是在爸爸死的時候。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讓爺爺的眼淚止都止不住。 而這一次,爺爺又哭了!哭的跪倒在地上,叩謝天地,這是歡喜的眼淚呀! 就這樣,我們辦理好了到台灣依親的手續,兩岸都備齊了證件,身分證也很快就下來了。爺爺結束了在河南所有的產業,包含房子、那塊種菜的田地,還有爺爺每天載貨的腳踏車。 「阿寶,爺爺這次真的要帶你回台灣了!」 爺爺幫大夥兒買了新衣新鞋,我們要以最體面的姿態回台灣見曾祖父。 過了海關,爺爺的家人已經在機場外頭等待了。下飛機時,我牽住爺爺的手,爺爺的手好冷,還微微顫抖。 爺爺憑著一張寫著名字的告示牌,與哥哥姐姐相認了。哥哥與姊姊叫著爺爺的小名,爺爺含糊的答應著,因為激動,我聽不清楚爺爺回應的話語。我只是看到三個有著白髮的老人相擁痛哭,爺爺雖然是弟弟,但是看起來卻比他的哥哥與姐姐蒼老好多。而奶奶則站在一旁偷偷拭淚。過了好一陣子,爺爺跟他們介紹了我們這一行人:奶奶、姑姑、媽媽、我、我的太太及兒子。 回桃園家的路上,爺爺聽著哥哥姐姐說著家裡這幾年來的狀況,說到過世的曾祖母,爺爺更是默默的流淚。這一趟回家的路,走了四十幾年,好漫長呀! 在老家的門口,站了一位老人家,快九十歲的高齡,看起來身體仍十分硬朗。他拄著一根拐杖站在門口,等待著。 爺爺一眼就認出那是自己的爸爸! 「都跟爸爸說外頭風大,到裡頭等…」爺爺的姐姐低聲說道。 車子一到家門口停下來,爺爺一開車門,腳一著地,馬上發軟的癱倒在地上。我想趕快把爺爺扶起來,哪知道爺爺大哭了起來。並且以跪爬的方式往曾祖父的方向爬去。 聽到哭聲,在家裡準備辦桌迎接我們的家人這時候都出來了。大人們默不作聲,空氣中只剩下小孩嘻笑的聲音。 爺爺爬到曾祖父的跟前,磕頭再磕頭,吸了一口氣,說了一聲:「阿爸,阿爸…我回來了!」 客家人的硬頸精神讓曾祖父的臉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只有哽咽的聲音洩漏了他的心情:「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佈滿了皺紋的手輕拍著爺爺抽蓄的肩膀…。曾祖父一直重複著那句:「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最後,我瞥見曾祖父的臉上流下了兩行淚水。 【後記】 十幾年前阿寶與他的爺爺一家人到台灣依親,住在桃園。現在的阿寶,在台灣當了兵,也在台灣落地生根,今年年底準備迎接第二個寶寶出生。他的爺爺,在政府那兒領到了撫恤金,雖然無法與這四十年來失去的成正比,但至少也是一筆養老金。阿寶一家最大的遺憾,就是爸爸來不及跟他們一起來台灣。 阿寶的媽媽來台幾年後,適應不了台灣的生活,取得爺爺的諒解後,回河南了。對爺爺來說,台灣是他的鄉愁,對阿寶的媽媽來說,河南又何嘗不是她的鄉愁呢? 現年三十來歲的阿寶每天勤奮的工作,比台灣一般的年輕人更多了份吃苦耐勞的精神。 來台灣十多年生活上一切都慢慢習慣了,只是他心中一直有一個小小的困擾。小時後在大陸成長,雖然一口大陸腔,但是同學知道他的背景後,每當爭吵時,就會譏他:「台灣人,滾回去!」 現在,回台灣認祖歸宗了,卻因為一口大陸腔,一開口就被人說:「你是大陸人!」同儕競爭時,死阿陸仔這種話都被罵過。他曾苦笑的說:「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是哪裡人?」 其實,阿寶,你的困擾不是你的問題,而是時代的巨輪下許多家庭的悲劇。記得有一位可敬的長者提起他自身的經驗:早年他住美國時,被美國人說是華人,回到台灣時,又被說是外省人,出差到大陸去,卻又被叫做台灣人。他說有時真困擾,到底哪裡才是自己的家。最後,年過七十的他,做了一個結論:「哪裡有溫暖,哪裡就是我的家!」 阿寶,要加油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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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