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飛籠 

  曾有一個實驗，水的結晶體，可以容忍兩種極端的對待，但如果採取不理會這種作法，那個晶體的構造會扭曲到令人作嘔的地步，灰黑交錯的醜惡面貌。

  對我而言，人有兩種；一種是極端型，另一種是凡事都想站中間，用專業說法就是中立派，也可以說成是模糊地帶，該死的灰色。

我凝視著對面建築的上空，什麼也沒有，但我覺得即將會有，當爸爸在炙熱的火舌裡叫喊時，我曾經以為是它造成的陰影將我的視線掩蓋住，同樣的情況在媽媽上電視時也發生了，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

  當時她坐在椅子上，眼前的顏色不是淺藍就是淺粉，但大多數都是白色，牆壁已經斑駁，很多時候，週遭人的視線在回想裡，只顯現出介於黑和白之間的色彩。

往外看，天空灰濛濛的，往下，除了稀落的公車外，大多的行人的目標都是進出這棟建築。正對面的建築屋牆壁焦黑，還用鮮黃色的膠帶圍起，她察覺到每個人都是匆匆走過，鞋跟在地板上發出輕重不一聲響，還有鐵床的輪子在地面上奔馳而過的呼嘯。

 臉上有著黑印記的醫生對她說，最近有太多人坐上飛船去旅行，所以天空總是籠罩陰影裡。

  我打開電視，畫面上是一個畫著濃粧、紅嘴唇平平直貼在臉上的女人，和當時尖叫出聲的樣子差別很大。

女人坐在來賓席，這麼說。「該負責的就該負責，我想他們現在不回應的原因應該是正在研討賠償款項。」

最近發生了幾場大型火災，北中南各區域都把焦點放在上面；有人在所在地區上空看到懸浮在空中的飛船，於是開始傳出在船上的位置被填滿前這種事件都會繼續發生；有人指稱這是設計失當，叫囂該有人為此負責，不管是被指名的還是被牽扯的；各種媒介紛紛提出指正方案，要求正視環境安全問題。

 同樣被炒作起來的，還包括這個女人。

在我的印象裡，隔壁的鄰居自從離婚後就很少出現在公眾場合，但最近卻頻頻出現在電視機的名嘴節目。

  她坐在椅子上，想起媽媽總說想搬家，不過因為爸爸不斷反對而失敗，現在則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家，她看著臉色蒼白的媽媽，還有接到消息後跑來醫院，對著她不斷嘆氣的姑姑，覺得自己彷彿漂浮在半空中卻被卡住。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身高高了還是長大了，但那一天卻覺得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從此改變。

爸爸曾經指著白底藍條紋的車子說。「爸爸小時候想當穿著淺藍制服的英雄，但等到真的坐著他們那台拉風的車兜過風，才發現自己長大了。」她問過爸爸什麼是長大。

「例如說，妳想要住在城堡裡當公主嗎？」她想了想。「我不是公主嗎？」爸爸尷尬地笑了笑。「欸，我以前有一個同學，她覺得自己是女王。」她覺得女王這個詞聽起來很厲害，所以又問。「女王比公主漂亮嗎？」

爸爸思考了一陣子。「女王比公主還要漂亮好幾倍，至少可以一直漂亮下去，都不會變。」她心動了，因為爸爸說他那個女王同學到同年紀的公主變成老太婆了還是一點也沒變。

  可是她沒有聽過哪個女王有過這樣的故事，所以懷疑是爸爸把白雪公主裡的皇后誤認為是女王了，在印象裡，她總認為那個皇后被拆穿後便落荒而逃。爸爸聽到後冷著臉回答。「她大概被人罵是個狠心的女人吧，女王才不會在乎這些，所以她頂多是壞皇后。」

 她看著緊閉雙眼，眼下浮現青綠色的媽媽，居然笑了。

  我抖開紙張，斗大的標題，寫著：

『驚爆！知名主持人贍養費疑雲，為錢棄子！』

  我有幾次看到戴著墨鏡的女人被記者追著跑，但不管灰白色的紙上刊登什麼，我腦海裡依舊停留在我曾經和醫生討論過的話題上。

「白雪公主裡的壞皇后後來怎麼樣了？」

「這個，一般來說白雪公主最後結婚時她嫉妒地昏倒了吧。」醫生瞇起眼想了想，聳肩。「然後就沒了。」

  幾年後，她看到原版裡真正的結局；白雪公主在婚宴上派人把燒得發燙的鐵鞋釘到壞皇后腳上，讓皇后跳到死為止當作懲罰。

  其實另人懷疑的是，難道沒有人批評公主居然也有一副壞心腸，還是說這是每個人都覺得壞皇后該受罰的意思。

『做錯事本來就該被罰。』某個新聞的斗大標題灰濛濛地，卻非常刺眼。

  我坐在沙發上，收音機發出嘶啞喊叫，許久不見的陰影再次回到眼前。壞皇后是跑不掉的，怎麼跑都跑不出浮在高空遊蕩的飛船，它們四處散播讓每個人為之起舞的病毒，對某些事深信不疑的迷幻藥，在灰色的中立地帶對所有的一切判刑。

  天空不再是被嚮往的自由地帶，搖身一變成為低矮過窄的無形壓迫，我突然覺得湛藍色莫名刺眼，幾乎把響起的電話鈴遮蓋住。

拉上窗戶的同時我把話筒靠上臉頰。

  「喂，啊，叔叔你好。呃，今天還要去複診？好。嗯？不，媽媽她去旅行了，她說想看看從外太空看地球的展覽，但怎麼可能嘛，所以她參加熱氣球環島假期的活動啦！」

我背對著窗子，淡藍色的窗簾透出隱隱白光，把室內染成灰色的斑塊，但卻使報紙黑白分明了起來。

  壞皇后從來不笑，因為怕有皺紋；但我想，公主也怕，不過會因為傳聞中公主該笑而笑。

所以壞皇后只能落荒而逃，公主則被遺忘；共通點在於都不會在每個人逐漸淡忘掉這個人時躍上舞臺。

  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看到不同於記憶裡的鄰居。

  首頁刊著蒼白戴著墨鏡的臉，鮮豔的紅嘴唇就這個角度來看，不是呈現一直線地繃起，而是微微上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