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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籠 (二)廢鐵
2010/10/06 00:15:23瀏覽519|回應0|推薦4

( 二 ) 廢鐵

影子彼此交疊在一起,比起開口對談更為密切,他很熱衷於此,從意識到每當下午三點高過座位的玻璃片穿透過來那時起,他總會將影子交疊到別人身上。

第一次這麼做旁邊邊那個什麼都不表示意見的女同學。

 

他並不孤單,只是寂寞,可是,這是別人的說法,他覺得,自己兩者都不曾是。

「我不知道我丈夫為什麼會這樣,我覺得什麼都可以重來,可是他硬是要堅持,我婆婆她們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她們要支持他的理想也要想到孩子,到最後問題全部都變成是我的,我也沒有想過...他居然真的會去死!

 

眼前的女病人從抱怨到喃喃自語,他深表理解地點頭,示意對方繼續說。

女病人已經適應他臉上的印記,所以只是不自在地轉動眼珠移開視線。

「醫生,我並沒有真的想要他死,也不是真的想要離婚,變成這樣,為什麼每個人都覺得是我的錯?我婆婆明明也是女人,可是她們卻完全都不體諒我。」

 

在班上的同學還處在不懂掩飾情緒的年紀,只是理所當然厭惡外貌奇異的存在,而那片罩住右臉的陰影從第一口呼進的空氣起始留在面上,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願不願意接受,自己的父母只是學著移開視線,而他和女孩的位子因為這個原因總是被安排在隔壁共用一桌。

 

就算難得有時換了對象,極為短暫的,身旁的座位沒過一週又換為女孩,他想,大概是因為,那個女孩在班上沒有意見吧,反正她哪裡也不能去。

 

他猜想過老師這麼做的原因,或許因為只有女孩沒有明確反對過這個決定。三年以上的鄰居,彼此遵守白色的楚河漢界。

 

他終於開口回應。「他準備把技士的工作辭掉時,是怎麼跟你說的?」

「只說他要辭職,我怎麼問他都不說,我猜是因為人事異動的關係。」

「你丈夫的工作應該是簽約的吧,人事異動應該是指行政部門。」女病人聽到這裡好像想說什麼可是沒有說。

 

某天,他在操場奔跑,意圖加入同學的球類活動,他看到她從教室走出,這堂課是打掃時間,不過班上真正實行打掃工作的可以說只有她,一如往常,她往九重葛下設置的鐵椅走去,這種機械般的動作在那時看來有點不對。

她開始橫越球場,雙手緊握,由於極少曝露在陽光下,臉帶著慘白一步步往前,他不想讓別人注意到自己在看著她,所以把視線移了回來。

她到了下堂課過了一半才回來,低著頭,站在台上的導師眼神彷彿帶刺,是無奈的,在寫字時他看到了包纏在手指的繃帶,被褐色的藥水浸透,在腥紅色的痕跡映襯下有點刺眼。

 

 女病人突然激動起來。「我說我問過他了,他就只知道說他會想辦法,辭職就是失業了,偏偏他根本沒有認真在找工作。有時候我也覺得他心裡也不好過所以不想多講,問題是家裡本來就是靠他的那份薪水,我要顧家裡又要忙兼差,我能怎麼樣!大家都只覺得失業是沒辦法的,問題是日子靠這種沒辦法就能過嗎!」

 

他還記得女孩突然往他看了一眼,那是帶著氣憤、焦慮、還有恐懼的眼神,不過她散發出明顯的拒絕,他咧開嘴,用著和往常一樣的傻笑回應,她隨即沒好氣的轉回視線,是的,看來她根本沒想到他正在想什麼,某些時候,她會用著愧疚的眼神看他,在他被嘲弄時。

但在那一刻,他首次發覺,原來他是輕視她的,她帶著面具,期望被看穿,這種乞求卻是她不願接受的,於是說服自己厭惡,最終還是緊緊和那些事物一同綁縛,但那張面具彷彿成為女孩的一部份,再也拿不下來,她注定是要矛盾地過下去。

幾天後,他往樓下看去,班上的男同學成群追著她繞著操場跑,距離實在太遠,他只知道,女孩喘著氣衝進教室搬起尾隨在後男同學的一張座椅想往樓下扔,突然冒出的導師則立即出現制止,他感覺到身體深處有張嘴上笑咧開來。

她壓抑著怒氣,不過依舊不明所以,他翻開課本隨意地塗起鴨,替眼睛狹長的男人加上一圈眼線,嘴裡還噴出火,他對上課沒有興趣,旁邊的女孩則是盯著課本發楞。

旁邊的桌子正在聊天,前方的同學低頭看著桌下漫畫,一架紙飛機低空飛過,有人低聲笑了出來,不過這些聲音都漸漸微弱,他可以聽到淚水流過臉頰低落的聲音,不過,他專注著筆下的變化,當那些只是錯覺。

幾年後,他嘗試忘掉了這些事情,因為他已經在自己編造的殼子裡獲得滿足,和大多數的人一樣,被倒進鑄好的模型裡成形。

 

「我知道那段時間妳真的辛苦了,」

「我第一次知道他居然會酗酒,剛開始叫他不要這樣他還聽得進去,後來也嫌我煩了,我從外面工作回來還向我要錢,孩子都看到了,我每次出門都覺得鄰居在看我。」

 

大約在小學畢業前的幾個月,他看到父親和母親爆發爭吵,比以往更兇更難以控制,他從房門的隙縫窺視,回過頭卻看到鏡子中自己的倒影,他有很長一段時間說不出話只是盯著那個影像,最後笑著在床上滾,腦海中的畫面卻是當初盯著課本流淚的女孩。

 

 女病人吸著鼻子。「反正他都死了,說這些有什麼用。我下禮拜的診療應該不會來,行程我還在安排,我女兒會再通知你。」

 他點頭表示知道了,還特別要護士把這件事記下來。

 

 他走在白色建築的走廊上,巡房時躺在床上生病的孩童說他沒把臉洗乾淨,這時孩子父母露出的尷尬神情,這是他最樂見的,所以他從來沒有責怪過那些口無遮攔的病童。「唉,他們不是那個意思我知道。」他說,但他記得,很久以前,有個女孩從操場跑回來,拿起桌椅要往下摔時對導師回的話。「我絕對不原諒他們!」他們不久後升級分班,她還是在那個班級留到了畢業。

只有孩子是會被原諒的,那個該被廢棄的地方最愛這種說法。

 

他的父母不意外的離婚了,他和阿姨一起生活,這個阿姨沒有結婚卻見人便說自己有兩個孩子,所以就算皮囊好看,在這方面卻和結束了沒兩樣,當然,阿姨是個工作的能手也是原因之ㄧ,他跟著她生活七年後,被送出國,之後他再也沒見到她,但他始終記得她把他交給另一個人面無表情的臉,多年後他不記得她長什麼樣子,但那張臉卻和流淚的女孩疊合起來,導致他錯認當時的阿姨其實是在哭的,但他的記憶卻很理智,那張臉淡漠地像不曾和他相處七年。

 

當他回到最初出發的地點時,他覺得自己把阿姨從腦海裡抹去了,但臉上的印記依舊每天在鏡子裡出現,在離開阿姨後的幾年,他總是不想凝視臉上的黑塊。

 

他試著去猜測阿姨參加母姊會時露出奇異的表情有什麼意思,雖然那時不管是誰臉上都是笑臉盈盈,他體會到所謂的烏托邦或大同世界是可以在一瞬間被建立出來的。

 

從以前到現在,那些同學即使已經成為父母了,是不是還以為自己在操場上曬著熱辣辣的太陽,他的父母或許是這麼想的,他們曾經在彼此的手指上套著的金屬牢籠,現在不只是生了銹斑一塊被廢棄的材料,他看著長繭的手感到無力。

每一塊剛被挖掘出來的鐵塊,在歲月裡逐漸變質,最終粉碎。

 

 他害怕臉上的印記也會隨著歲月消失。

 

( 創作其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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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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