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 03月03日

她終於倒下了。

如暗夜裡，飛蛾不得不撲向燭火，為求取瞬間的光亮，也求取必然的死亡。地球上最偉大的戰地記者Marie Colvin，上月22日在敘利亞政府刻意攻擊的屠殺，陣亡。她不僅是一名勇敢的「女」記者，也不只是一名「戰士」，她比士兵更勇敢；她歷經也見證無數戰爭的殘酷、無常、死裡逃生，但她還是選擇人生如此，持續下去。

在不同名稱的戰場上一生奔馳，只為了一個信念：「我想告訴人們戰爭究竟是什麼樣子。幾個世紀過去了，人類戰爭並沒有因文明而發生明顯改變。戰場上依舊砲聲隆隆，血肉橫飛；戰場外妻離子散，交戰雙方都不肯公開真相。所以，我的工作就是一名戰爭證人。」

Marie Colvin不是翁山蘇姬，也不是柴契爾；她沒有廣大群眾跟隨，更非舉世皆知領袖人物；她只是一個擁有堅韌美好理念的記者。在她生長的年代，最優秀的美國知識份子皆堅信，她或他們可以以一枝筆改變世界。他們的報導，是戰場外唯一救援的奔走哭號聲，一個制止殺戮最重要的橋樑。

他們不是紅十字會，來收屍的；他們以肉體深入最野蠻的角落，然後逼迫國際干預。

Colvin全名Marie Catherine Colvin，一個非常女性化的名稱。她出生於美國紐約長島Oyster Bay海邊；那是個最靠近紐約皇后區，上了長島高速公路第33號出口就看得到的蔚藍海灘。平靜小鎮，浪濤不大，幾間五○年代風情的Oyster Bar，賣威士忌、調酒，配食生蠔。紐約若干有錢人，盛夏時會到Colvin家鄉避暑。寧靜海灘上，海風輕輕吹來，海浪未曾歇止，但在這個小鎮，它看起來更像大地定時捎來的祝福。

但Colvin卻選擇離開眾人渴望的幸福角落，自1986年起，她穿梭與她的家鄉、國家利益都無關的各大小戰場，利比亞、塞爾維亞、車臣……1999年她眼睜睜看著美歐聯手，冷酷地背書俄羅斯屠殺車臣；她跟隨車臣反政府軍武裝部隊採訪，極度寒冷的夜裡徒步穿越高加索山；每夜只喝一碗麵糊，晚上與幾十個回教車臣士兵一塊兒擠在6米長、2米寬的帳棚內休息。過程中目睹車臣婦女以母親之手於高加索山脊拉起一條肉身長城，在大風雪中孤獨地向世界吶喊，企圖阻止俄羅斯坦克部隊殺害她們的孩子。

消逝於不人道場域

但國際世界有良心嗎？她從高加索傳回《泰晤士報》的文字充滿對人性的失望。眼睜睜看著自己身為一名記者，無能改變這一切，距離與國家利益導致的淡漠，使她成為一名孤獨的和平信念者。在Colvin筆下，戰爭不是歷史，傷亡不是數字，它意味著抱著孩子屍體嚎聲大哭的媽媽，殘缺的肢體與炸毀的廢墟，象徵人性毀壞。

2010年Colvin已獲獎無數，她未曾像所有人讚譽自己勇敢，上台致詞反而說出記者的殘存價值，「我常問自己，我寫出來的東西，到底值不值得？」「當我回到倫敦，我發現自己已不適應，生活安靜地讓我發慌，也讓我覺得可恥。經歷砲火，眼見那麼多屠殺與國際冷漠，我已沒有能力跟別人談論什麼抵押貸款或流行款式等。」「得獎使我焦躁不安，它使我有負罪感，感覺自己是戰火中受益的人，……，我把他們身上發生過的可怕故事搾取出來，然後再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

國際政治太無情，Colvin太有情。2001年她在斯里蘭卡採訪一場內戰，潛入禁制區，雖出示記者證仍被政府軍開槍攻擊，從此左眼永久失明。她熾熱的心靈，已無法再雙眼見證一切；上天讓她留存著一隻眼，戴上黑色眼罩，使她更像一名傳奇的偉人，孤獨地繼續她的信念、奔跑、賭命、採訪。時間慢慢地流過，戰地裡她曾相遇兩名摯愛的情人，戰亂後，又悄悄分手。

終於，上帝允諾她閉上雙眼。2012年她被敘利亞獨裁政權鎖定，火箭彈擊中身亡。死前一小時與CNN連線，質問：「這裡沒有人能理解國際社會怎麼能坐視不管？」如同天空最後一顆黑色星星，她消逝於從未擁有人道價值的國際政治場域，孤獨地墜落於離家鄉數萬里遠的回教小城鎮。

戴著象徵良心的黑色眼罩；Marie Colvin，世間最美好的良心，永別了。

《我的陳文茜》作者為電視節目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