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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末日與核子冬天 2
2015/05/06 15:18:07瀏覽658|回應0|推薦16

倒數第二日

 

我們家巷口那家擁有三輛豪華房車的有錢人家的印傭已經一整個星期沒見到人

影了。之前都還會見到她出來尋找食物,一條街道一條街道地搜尋,最後甚至找

到陽明山了,15天前她開始每天一大早出門,聽說是去了陽明山。 一直到天快黑了才回來,每次回來總會帶點什麼東西,有時候是一把青色的草,有時候是一

小捆的樹枝,我還看過她帶回了一隻老鼠,不過,是一隻瘦弱的老鼠。在這世道光景這是非常了不起的,還能在這荒原找到一草一木,就算是陽明山也都被掠奪光了,樹木被砍光了,蟲草不生,不知她怎麼辦到的。

 我心裡一直想著那個印傭的下落,她們遠渡重洋來到異鄉替人做牛做馬,最後卻慘死異鄉,無法回鄉和家人相守到死。「會不會被他們殺了煮來吃掉了?」我那凡是總往壞處想的老婆,一臉認真地跟我說,「怎麼可能,反正到頭來都是要死,殺一個人能多活幾天呢?」,「這也不是沒可能,你看他們還存有富人慣有的無所不能的想法,總覺得能多撐幾天是幾天,撐到最後的就是贏家。都這個時候了,他們還在想辦法多活幾天。那天我看到他們在拆他們那個昂貴的木頭地板。」,「他們拆地板時你有沒有看到那個印傭?」我問,「有,當然有,就算他們要殺她,也要她幫忙把所有苦工都做完才會殺她。」,看來那個印傭遭殺害的可能性是無法排除,就算不吃她,也會嫌她多吃糧食。「不過,也有可能她跑去找她同鄉了?」我還是希望她活著或者出於自願死去。

 

「安眠藥準備好沒?」老婆提醒我。

今天要執行第一批的死亡。

 我們幾個兄弟妹商量好,先把老人、小孩這兩個無法自理的人先擺平,然後剩下的青壯年再一起共赴黃泉。我則殿後,負責收拾殘局,把所有人「安頓」好了,再服下所有的安眠藥。為什麼我是最後一個?因為我是全家中最理智,頭腦最清楚的人。我已經想好了,我要在他們都倒下的後一天才吃藥,已確保他們....「那個」徹底,不會醒來。為了以防萬一,我也想好,我的藥必須跟他們吃的一樣多,然後如果他們萬一真的醒來,那我也會隨後醒來,到時再看著辦怎麼處理吧!萬一只有我醒來呢?我也留著一些藥,以防這個萬一。

 看著小孩越來越瘦的身軀,和越來越虛弱的音量,原本以為會很難下手的我,也生出無比勇氣。這個小孩,是的,我都習慣叫他小孩。一開始是因為我不習慣有小孩,特別是自己的小孩,所以從出生開始我都叫他小孩,現在仍然叫他小孩則是因為「小孩」已經變成他的小名了。這個原本活繃亂跳的五歲小男孩,現在瘦弱地躺在阿嬤的懷裡靠在牆邊閉目。

 今天我得讓他們祖孫兩吃下足量的藥而不被發現。對於我媽,我想她是不會對自己的安排有意見的,畢竟都已經那麼老了,離那一步也不會太遠。但是對小孩她則是抵死不從的,她不會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唯一的小孫子在她眼前倒下(何以見得是小孩先倒下?)。

 那麼要怎麼騙他們把藥吃下去呢?這個很棘手,他們既不痴呆也不傻,不過是虛弱無力,但是頭腦還沒停止運作。我已想出對策,昨晚就交代其他人,不再讓他們祖孫倆喝水。等到今日時辰差不多時,我再把藥溶入水裡讓他們一股腦喝下去,事情應該就辦得差不多了。這個重點在於只能喝多不能少喝。如果藥量不夠,他們其中任何一人在我們其他人都走後獨自醒來的話,那可比世界末日還慘還令人無法想像。

 就是現在吧,我躲進廚房準備把藥物磨碎溶化在水裡。我老婆早就躲起來,她沒法面對這件事,原本她計畫要跟小孩一起的,但是又怕小孩會突然醒過來,或者會有什麼狀況發生,因此她忍住了,她想,前有婆婆照顧,後有她殿後看顧著,這樣比較保險。昨晚緊緊地她抱著小孩睡,好像這是最後一夜般,不,這真是最後一夜。臨睡前她在小孩耳朵旁交代,「小利,記得哦,如果你到了一個很黑很暗的地方,或者心裡感覺害怕,一定要大聲叫媽媽,或者叫阿嬤,知道嗎?我就會趕來保護你。」,小孩說「我知道,媽媽我現在不怕黑了。」,「不怕黑很好,但是記住我說的話沒?」老婆說,小孩說「記住了」。從早上開始老婆就刻意疏遠小孩沒敢跟小孩多接觸,深怕一時心軟不忍心。

 「爸爸,阿嬤不見了。」小孩跑來叫我,驚得我把手中的藥灑了一地,我像是做壞事被逮住般地心虛,問了一句廢話,「你知道阿嬤去哪裡?」,「不知道」小孩說。大家外出找人去。現在外面已經不似以前那麼可怕了。這個時候大家都認命了,都死心了,也都接受世界末日是實實在在正在發生的事,且不會有轉機,也不會像好萊塢電影一樣有救世主出現。大家都待在家或者某個地方等死,燒殺擄掠這種事不那麼多了,不像一個月前,那時世界末日剛開始,核子冬天漸漸形成,人心惶惶,不知所措的人不是殺人就是被殺,街道處處起火冒煙,尖叫聲、慘叫聲此起彼落。每棟建築物都殘破焦黑,熱鬧的信義區宛如鬼城,漂亮的建築物形同廢墟,只有101還高高矗立在那裡,高樓層的結構窗戶完好如初,只是沒有了燈光。郊區及住宅區稍微好些,因為人還要住在這裡,大家還會偶而彼此照看些,不為別人也為自己。整個城市就是地獄,地獄的火不斷燃燒著,直到這一星期為止。世界末日比地獄還糟,沒有地獄之火了,火都燒光了,只有比寒冬還要冷的核冬。

 我往母親平日會去的郊區找去。原本在嘉義鄉下務農的母親,自從父親去世後就搬來士林跟我同住,雖然住在台北還是不忘鄉下的習慣,一早起床就往外雙溪跑,她不知怎地在外雙溪河岸地弄了一小塊地種種菜,每天就走三十分鐘的路程來這裡拔草澆水的,卻一直沒人來取締。我知道現在應該還是會去那塊地那裡,雖然那裡已是一片光禿,菜早就拔光了。我發現母親蹲在她的那塊地上往土裡挖,不知挖些什麼。

 「我早上躺著做了一個夢,夢見你死去的阿爸來告訴我,叫我去挖土裡了蚯蚓。」,「醒來後我想想,對啊!我怎不去挖土裡的蟲仔,土裡還有好些蟲子可以吃呢。」。「你看看我挖到什麼?」她拿出一個塑膠袋,裡面裝著一小陀東西。拿出來看,是一種肥肥白白胖胖的像蛹一樣的蟲子。「這個是蠶寶寶?」小孩問,「不是,這個將來會變成金龜子、獨角仙。」,我都不知獨角仙的前世長這個樣,不過看起來蛋白質頗為豐富的樣子。

 

倒數最後一天

 

 我終究還是下不了手。看著小孩高高興興地嚼著蟲子,嘴裡說好吃時,我怎狠心讓他停止呼吸呢!老媽也是,她也還處在發現寶物的興奮中。昨天大家吃了一點含高蛋白的小蟲後,今天稍稍有點體力,又開始恢復說笑,好像世界末日不存在似的。人真的是短視可笑的生物,難怪會搞到世界末日這一步,還讓無數無數的生物都跟著陪葬。

 今早我媽又出去挖小蟲了。弟妹說要跟著幫忙,老媽一臉老謀深算告訴他們,「下午你們再來幫我,我先一個人去才不被人家發現,要不然到時大家都來挖了。」。這真的只有我媽才知道的秘密嗎?難道那麼多生物學家或者對生物有點常識的人不會知道嗎?

 天真無知在這個時候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我一直懷疑我媽是否真的瞭解世界末日的真正意思。一個月前,我開始嘗試告訴她我們很快都會死,大家,全部,所有人類都會滅亡,並想辦法對她解釋「世界末日」這件事。說了幾次,最後一次她回我「我知影啦,你不用擱再講。」她的眼神流露出迷惘,「我吃甲這妮老,夠本啦,本來就是會死的人。」他說,「你不用管我了,孩子顧好卡要緊。」看來,其實她還是不懂世界末日。她認為現在的日子只是比她小時候過的苦日子再苦一些而已,她還是慣性地認為苦日子終究會過去的,就像所有她經歷過的苦一樣,只要熬過去了,日子會越來越好。

 早上我已經把二人份的安眠藥磨成粉末,等待適當時機騙這一老一小喝下去,我自己都快過不下去了,實在沒辦法等他們了。但是老媽一早興沖沖地出門,看到一個人對生活這麼執著,對生存這麼熱衷,我的決心有點動搖了。

 外面天色由灰色的黑轉為全黑時,他們都沒回家,我一整個下午都站在窗前看著窗外,雖然能看到的東西有限,我還是依戀地看著。我看到巷口那戶有錢人家的窗子偶而會發出一會兒的微弱光線,他們還有什麼可以燒?錢?也許。他們的乖巧的外傭就此人間蒸發,無影無蹤。對面公寓三樓的老外和他的台籍妻子躺在地上,似乎一動也不動,不過,因為光線太暗了,我也看不真切,也許他們只是睡著了。外面傳來一聲聲的慘叫聲:「媽~」,「不要」,這些天站在這裡所能聽到的聲音就只剩下人類的哀號、慘叫聲,取代了以前的車聲、鳥叫聲、蟬鳴聲、小孩玩鬧聲和不遠處一所小學的上課鐘聲。

 終於他們這票人陸陸續續回來了。母親牽著小孩笑著進門,弟妹兩人臉上的神情也展露多天以來的輕鬆。「你們好像去郊遊回來一樣。」,「我們在外面玩了一整天,坐在土裡,邊完邊挖,讓我想起小時候住在鄉下跟著爸媽在田裡種菜的情景。」我弟說,「是阿,今天再重溫一次小時候的情景,有始有終囉!」我妹插進來說。我突然想起什麼,「你嫂嫂呢?怎麼沒回來?」,「她又沒跟我們出去。」我妹說。「爸,媽媽在床上睡覺,我都叫不醒她。」,我快步跑回房裡。我老婆躺在床上狀似熟睡了,她睡得很安穩、很深沈,長期有失眠問題的她很少可以睡著這麼熟、這麼安穩。桌上有個空杯子,她手裡捏著一小張我用來裝安眠藥粉的小紙張,上面只有兩行字:

   對不起,我不夠堅強可以面對這一切,你再幫我一次。

   小孩讓他多陪陪你一會兒。

 

 「好啦,小立和阿嬤去睡了,讓你媽媽好好睡,不要吵醒她了,她難得可以睡著麼熟。」

 (原載於幼獅文藝2015 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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