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百寶囊~~

      我的童年是在澎湖渡過的，已故歌手潘安邦，就住在我家隔壁。

      澎湖故居是棟日式建築，有着兩個大院子，後院面海，院中，有棵非常大的黃菓樹，枝葉荗盛，幾乎覆蓋住大半個院落。

      夏日的午後，母親忙完了家務，總會在樹下為我們講些故事，這些故事在一般人看來，也許平淡無奇，但對我而言，却無異珍寶，如今，這些故事，有的已在記憶中流失，有的還依稀記得。趁着腦袋還能運轉，我決定在這新的一年，將這些珍貴的記憶，逐次記錄下來。下面這則故事，就是母親當年在黃菓樹下講給我聽的，故事中，也有一棵樹……

       一個窮人拎着一包饅頭，在荒野中趕路。

       一個富人，背着一袋金子，也在荒野中趕路……。

      半路上，窮人與富人遇上了一場大洪水，於是二人不約而同的爬上了同一棵大樹，以躲避洪水……。

      第一天，窮人邊吃着饅頭，邊望向飢腸轆轆的富人說：「我用一個饅頭，換你半錠金子，如何？」如此不對稱的交易，富人當然毫不考慮的當場拒絕。

      第二天，富人更餓了，窮人嘴裡吃著饅頭，眼睛却死盯着富人懷裡的金子說：「我拿半顆饅頭，換你一錠金子，如何？」條件更苛了，富人雖然餓得要命，卻斷然予以回絕……。

      第三天，窮人吃着饅頭，不再開口。富人則已餓得心虛手輭，眼冒金星，但為了賭一口氣，也堅持不肯認輸……。

      第四天，窮人繼續吃着饅頭，悶不作聲，富人却再也撐不下去了，終於向窮人乞求 ：「我就用半錠金子，買你一顆饅頭，如何？」窮人兀自吃着饅頭，不予理會。富人不死心，繼續說：「我用一錠金子，買你半個饅頭，如何？」窮人照舊不予理會。富人廹於無奈，只好兩錠金子……三錠金子……一直加碼下去。可惜窮人吃了秤砣鐵了心，就是不予回應。富人情急之下，突然脫口而出：「我用所有的金子，換你一口饅頭，總該夠了吧？」

       窮人吃完了饅頭，伸了個懶腰，不懷好意的望向富人：「等你餓死了，所有的金子自然歸我，何必浪費我的饅頭？」富人既驚且懼，不自覺的，將懷中金子摟得更緊……。

      第五天，洪水退了，富人却先一步餓死了。最後，窮人得了富人所有的金子，搖身一變，成了富人……。

      聽完了故事，我忍不住怒火，少不了對故事中的窮人，痛罵一番。母親見我生氣，於是笑着安慰我說：「別生氣，這故事也可以有另一種結局……窮人吃完了饅頭，洪水依然未退，結果，窮人，富人都掉入水中淹死了，這樣的結局，你是不是比較能接受？」我並沒有回答母親的問題，我関心的只是金子，我說：「那金子呢？金子那去了？」母親笑着回答：「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另個故事〉

       有一次，土地公氣冲冲的找財神爺理論，土地公說：「人間的窮人遍天下，你為何却將大部份的財富給了少數富人？這算那門子的公平正義？」財神爺指向凡間，微笑回答：「走着瞧！」

       凡間，一條小路已被荒煙蔓草所埯沒，一包金子靜靜的躺在路邊樹下……。

       遠處，人聲響起，兩個乞丐搖着打狗棒，一路爭吵着行來，其中一名乞丐大聲說道：「這條路老子走過不下百遍，就算閉上眼睛，老子也照樣能夠走出去！」另位乞丐不服氣的說：「啍！老子還走過上千遍呢？閉上眼，倒着走，一樣迷不了路。」先前那位乞丐說：「吹牛誰不會？咱倆就比上一比，誰輸了，就爬着再走一遍。」兩個乞丐吵吵鬧鬧的來到樹前，竟然眞旳閉起了眼睛，瞎走了起來，對眼前的金子居然視而未見，就這樣，兩個乞丐走遠了……。

       遠處，響起了馬蹄聲，一位錦衣華服，騎着俊馬的貴公子，策馬而來，說也奇怪，貴公子來到樹前，突然尿急，原本要下馬舒解一番，一眼瞥見了樹下的金子，尿也不尿了，二話不說，拎起了金子，策馬離去，於是貴公子也走遠了……。

       天界中，財神爺望着瞠目結舌的土地公，微笑着說：「如何？」

       土地公搖頭嘆息：「天下的財富，果然早有定數。」

       說到這，母親問我：「你是不是覺得很不公平？」我重重的點頭，母親又說：「如果把這故事顛倒一下……貴公子得了金子，策馬離去，半路上遇到了洪水，結果貴公子與那位窮人員爬上了同一棵樹，以後的情節照舊，這樣，你是不是覺得比較公平？」我重重的點了下頭，接著，我又問了那個儍問題：「那，金子呢？誰得了金子？」

         母親微笑起身說道：「錢是有脚的，它不會永遠停留在同一個地方。」說完，母親回到了廚房，繼續為我們的晚餐而忙碌着……。

      這是個奇怪的故事，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結束可以是開始，開始也可以是結束，整個故事都圍繞着一袋金子打轉。直到多年以後，我仍忍不住會問母親：「金子呢？最後，誰得了金子？」

     母親見我逐漸懂事，終於給了我答案，却是另一種答案…記得當時母親的表情是嚴肅的，母親語重心長的說：「財富雖然重要，却不是頂重要，它可以讓你的日子過得舒適奢華，也能讓你的心變得醜陋。」說着，母親抓起了我的手，抓的好緊、好緊，幾乎抓疼了我，母親說：「記住！兒子！你將來一定要努力的去賺錢，却絕不能讓自己變得醜陋！」這句話在我腦子裡盤旋了幾十年，每次想起，我總不免自問「我是否已變得醜陋？」

      手中無酒，眼中有淚。每思及母親，心頭就像是被重重的抽了一鞭，那不是疼痛，而是麻痺過後，深深的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