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另一個女兒~~

    「我該帶著她的，那樣的年月，那孩子，怕是活不成了。」打我懂事以來，每隔一段時日。這樣的話，母親總會一再的重覆著。這段民國33年，發生在河南洛河的往事，在母親心底，深深的紮了根，成了母親生命裡，永遠抹不去的痛。

     母親與父親自幼訂親，是典型的傳統婚姻。民國26年，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當時父親還在輔仁大學生物系讀書，母親讀的則是師範學校。雙方父母原打算等父親大學畢業後，立即為二人完婚。但，中、日戰爭爆發，紛紛擾擾的時局，令這段婚事，延宕下來。

      至今，我依然不明白，父親為何會在這一年放棄了學業，隻身一人到廣州，進入陸軍官校，投身軍旅。自此，半生戎馬，未曾再踏上故鄉的土地。

      民國33年，母親26歲，在那個年代，這樣的年紀還未出嫁，是不被允許的。所以，雙方長輩經過一番研議。決定由祖母出面，帶著母親到廣州來見父親，就由祖母作主，為二人完成終身大事。就這樣，母親第一次離開家門，遠走他鄉。從此，也未曾再踏上過故鄉的土地。

      祖母帶著母親曲曲折折的一路往南走，經過河南時，當時河南連年大旱，無情的饑荒在鄉鎮間肆虐。據母親說，她親眼所見，那些餓死的人，就那樣的躺在路邊，隨處可見。那景象令人怵目驚心。

      這一天，母親的車來到洛河，一個穿著紅衣裳的乾瘦女孩，突然竄上前來，雙手緊緊的抓住車門，哀求母親帶她走。據路邊的一位老者說，女孩的親人在饑荒中全死光了，老者希望母親能收養女孩，否則，在那場飢荒裡，小女孩是必死無疑的。母親於心不忍，原本也是要帶女孩走的，但祖母却堅決反對，反對的原因很簡單。一個未出嫁的大閨女，帶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蜚短流長，易招非議。就在母親猶豫難決時，車子開動了，小女孩哭喊的在車後追趕，母親說，她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小女孩的身影，消失在視線外。

    「我該帶著她的，那樣的年月，那孩子準是活不成了。」

      即使母親在辭世前，於病榻上，依然噙著淚水，這樣說著。我相信，母親是帶著這段記憶走的。

      不知從何時起，我開始喜歡穿红色的衣服，我的衣服裡，紅色佔了大多數。

有次，妻子迷惑的問我：「一個大男人，如此喜歡穿紅衣服，你不覺得很怪嗎？」

我說：「紅男綠女嘛！」妻子當然不信。

      我又說：「我是紅綠色盲，為了記住紅色的樣子，乾脆把它穿在身上。」這當然是胡扯，但妻子居然信以為。其實，我是想將母親的關愛穿在身上。

      如今母親已經往生，而我却依然喜歡穿紅色衣服，只是，紅衣服對我而言，已不具其它意義，它，只是在訴說著一段陳年住事---「在一個飢荒動亂的年代，一個偶然間擦身而過的陌生女孩，卻讓母親牽腸掛肚了一輩子。」

      我一直相信，那個穿紅衣裳的小女孩，如果沒能在那場飢荒裡存活下來，那麼，她也將在另一個世界裡等著母親。在那裡，母親將與她團聚。她，是母親的另一個女兒。

筆後：為何總在寒冷的季節，憂傷的記憶無端升起？也許是我眞的老了。也許是，心，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