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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
2007/08/22 02:05:07瀏覽530|回應0|推薦3
 

   「現在拿一點薑,洗乾淨切絲。」

   「好,火可以關小一點了。」

  「等水分少一點,就可以撈起來了。」

   我在廚房裡,聽從媽媽的指令作動作,準備我們三人的晚餐。

   吃媽媽煮的晚餐吃了二十幾年,我沒有親自下廚「煮過」,只是親自在旁「幫忙」。雖然爸爸偶爾會替我的廚藝擔心,但多年來我們早已習慣有媽媽在場就萬事搞定,大夥兒儘管去做自己的事,寫功課、看電視,聽到喊聲再來幫忙擺碗筷就成了。

  及至我成年,獨自在北部求學、就業這許多年,在家下廚的機會就更少了。會在家裡廚房出現,都是為了把握偶爾回家,媽媽在廚房煮大餐的機會,賴在她身邊說說話罷了。

  那天搭車回斗六,到時先繞到新家與爸媽會合,要與設計師討論裝潢的事。由於我出門時忘了帶手機,因此在台北時特地打過電話,交代我的車次,還有自己會從車站走到新家,要他們別為了載我而跑一趟。但等我走到新家,爸爸說媽媽還是算了時間,去載我了。「你們沒遇到嗎?」他說。

  不意外。我該想到的。

  知道我到了後,媽媽開著車回來了。一邊討論裝潢的事,媽媽一邊說起她前幾天突然酸疼的右臂,說是無預警地痛了起來,昨天開始愈來愈痛,今天還是一樣,晚上她想去給人「推一推」。

  整個下午媽媽看起來愈來愈累,設計師還沒走呢,她卻牢坐在偌大的空屋內唯一一張藤椅上,一點不像平常的她。晚上回到舊家,她已經無法舉起她的右手了,連移動步伐都得小心翼翼。顯然也無法作晚飯了。於是下廚的事兒歸我,媽媽負責在旁邊當指揮官。她一個口令,我一個動作。

  這真是一個新鮮的體驗,這些菜我多年來不知看媽媽作了幾遍,自己從頭到尾親自動手才知道「知易行難」是什麼道理。但,在媽媽的耳提面命下,一桌菜仍順利生成。飯桌上,爸媽對我的「表演」免不了誇讚一番,三人的晚餐也就這樣開始。但媽媽的手仍然沒有好轉的跡象。她勉強可以自己拿筷子,但只搆得到眼前的菜。這頓飯她吃得很辛苦,也吃得不多。

  飯後等我收拾好回到客廳,發現她已經臥在沙發睡著了。飯後坐在沙發打盹一直是她的樂趣,她很喜歡邊陪我們看電視,自己邊在旁邊打起瞌睡。要她進房裡睡她還不肯吶!現在人不舒服,更是理直氣壯地睡起來了(奇怪,還是不肯進房裡睡)。「睡前」,她還不忘交代,要我自己泡茶、吃水果、還說看電視沒關係,不會吵到她。

  而這時爸爸也已經在房裡休息了,整個家安靜下來。於是我坐下來,邊翻閱雜誌邊陪著媽媽。她躺在那兒,眉頭微蹙,因極度疲倦而沈沈睡去,姿勢也因疼痛顯得僵硬。今天下午她的疼痛還沒有這麼嚴重,是什麼原因讓「病程」進展如此快速?晚餐時爸爸說起她總是睡眠不足,又過度勞累,「我認為是原因之一。」帶著心疼埋怨著。

  的確,媽媽一直都很勞累。剛出社會沒多久就嫁給了爸爸,很快的兩個孩子相繼報到。工作與婚姻,徹底改變了她的生活。她嫁的是職業軍人,因此絕大多數的時刻,是她獨自撐起照顧兩個稚兒,以及家中一切大小事的重擔。哥哥體弱多病、我愛哭有名,或許還加上長期與年輕丈夫聚少離多的思念之愁,媽媽在我們還年幼的時候,據說是她一生最纖瘦之時。

  而面對如千層岩般多縐摺的生活,她的法寶是溫婉寬容。

  寬容繁雜的工作;寬容脾氣火爆、有時不懂控制言語的先生;寬容親戚間偶有的誤解與衝突;寬容龐大的經濟壓力;寬容兩個青春期孩子多次的叛逆與頂撞。

  生活凹凸不平,有稜有角,碰撞無可避免時,她只是擋起手輕輕掠過。

  就像在滂陀大雨中撐起一把美麗的傘,傘外一片淅瀝淅瀝,傘下仍是一片乾爽寧靜。

  而時間如稅吏,板著臉毫不留情走過。向每個人收了青春與體力的稅。

  印象中媽媽總是健朗,連感冒都不曾得(現在回想,或許只是蒙昧的我們,一直粗心大意地「享受」著母親的健康而不自覺。事實上,誰真的二十幾年不曾感冒呢?),而生活是場LIVE秀,做過的事無法重來。成長之神能給予的憐憫,就是回憶與後悔。

  還很小的時候,有次跟媽媽一起去百貨公司,說是百貨其實比較像有化妝品專櫃的賣場,但對當時的斗六就是個時髦地方了。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們經過一個專櫃,裡頭的小姐向我們推銷指甲油。媽媽起了興趣想看一看。她聽了介紹後,興奮而且非常自然地舉出她的雙手,伸到櫃臺上。這時,我、媽媽以及櫃臺小姐,我們都注意到了一件事------媽媽的手乾乾黑黑的。小姐當時的反應我不記得了,但媽媽瞬間沈默下來。我敢肯定她當時楞了一下,隨後她帶我離開,沒再提隻字半語。

  這件事從此淹沒在生活裡,再沒人提起過。但我卻忘不了。這以後的歲月,我數度想起這件事,回憶一遍一遍重演,所不同的是,我一改當時的默不作聲,而是迅速果斷地握住媽媽的手,輕鬆地「把她帶離那裡」。咳唉,我的愧疚與心疼總是爆發得太晚,而在心裡上演補救記總是比在現實中容易一些。

  我高中的時候,她「又」生病了,這次是尿道感染。醫師要她回家整理東西,好住院治療。我忘了當時幾年級,但已經需要在假日去學校自習了,規定全班都得去。我忘了情況怎麼演變,反正後來我跟媽媽站在我們公寓樓下,做最後一次「確認」。我想先陪她去醫院報到再去學校自習,但她要我不必這樣,直接騎去學校就行了,她可以自己走過去。其實醫院真的就在我們家後頭,她走五分鐘就到了。我看看她,她笑著要我趕快去上學,於是我們道別後各自出發。騎沒兩步我回頭看她,看見她正緩緩走向不遠處的醫院,提著旅行袋的背影是那麼纖弱渺小又孤單,我的視線瞬間模糊起來,覺得自己被心疼與痛苦團團圍住。

  再後來,她出院了,又變回那個健康活力的媽媽。

  轉眼許多年過去了,我不知道這兩件事情對媽媽留下什麼影響,或許讓它留在心上的只有我一個人。總之,媽媽沒向我們抱怨過任何一件關於她逝去的青春,或是她付出的一切。她只是繼續對我們付出她的愛與溫柔。包括今天下午她的司機之勞,即使她的手已經痛了幾天。

  晚上十點多,媽媽在沙發上悠悠轉醒,她試了試手臂,「還是痛。」她虛著氣說。接著她蹣跚地站起來,說要去洗澡。(什麼?還要洗澡?)「對呀,還是要洗。」「試試看。」她說。

  她進了浴室,我略微放心了些。這還是我熟悉的媽媽。韌性、堅持、不慌不忙。這些年,任何家庭成員出現再大的困難或健康危機,媽媽也仍是一派樂天鎮定,該做的一定會做,慌張與絕望倒是不必。這也成了我們最重要的安心來源。因此,今天的事,也一樣吧!洗個澡,睡一覺,明天看看吧!也許就好了,還痛的話就去給人「推一推」吧!

  沒關係,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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