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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4/22 06:25:13瀏覽10|回應0|推薦0 | |
在臺灣,像我這樣三十逼近四十歲,也就是一九七○到一九八○年代的人,再往前推十年,往後延十年,整整三十年的時間,都是壟罩在王鼎鈞的散文中成長的。他的哲理、生活、機智、幽默小品及懷鄉散文、寫作指導之書,幾乎席捲台灣書市,社會大眾爭相傳閱,學校學生人手一冊,蔚為風潮,堪稱傳奇。 當年我就讀國中,初次讀到王鼎鈞《開放的人生》,即受感動,那裡頭有一種特殊的文氣,並且多年來不曾稍變,一路貫穿至今。這股文氣是甚麼呢?從王鼎鈞近幾年扛鼎四鉅作回憶錄來看,最後一冊《文學江湖》曾提到過去他在臺灣擔任廣播編撰時,「一向注意長句之害。」對照這本新書〈天使何曾走過〉:「我們嚮往簡潔的語言,倘若可能,加上雋永,倘再可能,再加上機智。至少要保持簡潔,文化修養的表現在乎簡潔,思路清晰的表現在乎簡潔,語言簡潔的人敬愛公眾,也得到公眾敬愛。」再觀諸王氏其他作品,就能發現他特別愛用短句──名詞之前多不加臃腫的形容詞,不去描述過多無謂的細節、不讓西化的子句出現句子當中──,他用短句讓文章節奏顯得輕快如歌、面目變得清爽如少年;他又喜歡在行文佈局時博採例證,例證得到短句相助,立即暢然明快,條理分明。他用匕首一般的短句,切情講理、析事論道,像庖丁解牛一般,以無厚入有間,事事物物砉然得解。 他以此寫小品固然精悍,寫起長篇大文竟也輕快如御駿馬長征,絲毫無累贅之感,揮灑長篇一如點染小品輕鬆,不可謂不奇。之所以如此,其源皆出於王氏的美學考量,簡潔。從短句出發,進而遣字、敘述、議論一併追求之。此等簡潔風格,王氏甚至認為還能反映作家思路清晰與否、文化修養良莠……。換言之,化繁為簡,正是王氏寫作最首要的考量。 然而讀者不免追問:王氏所指的「繁」究竟是甚麼?此書恰好可讓讀者略窺一斑。其一,一生顛沛流離的遭遇。王氏歷經一九四九年之前大陸時期的戰亂、一九四九年至台灣時期的辛苦求生與文學生涯的開展、一九七八年之後移居美國時期的生活甘苦。前兩者大多已經在回憶四部曲寫完,但有時文章為了某些觀點不得不再重述一次,或者四書之中遺漏而加以補述,又或者針對成書之後的訪問、感想而加以補充。最後一部分是在移居美國的生活甘苦,就很能體會到王氏的用心,雖說移居美國,體驗到了東西不同文化的生活差異,但是王氏著墨更多的卻是移民生活的艱困,如種族歧視、亞裔教養、資本主義社會樣貌等等,還有他對資本與商業社會的偏差觀念多有批評,對美國社會中的中國傳統倫理觀念、做法亦多有堅持,還有對東西文化之優劣長短也能做客觀而溫和的評斷。這些,都很能察見王氏關懷所在。 其二,對現實社會的種種觀想。此書著實可見王氏讀書之廣博,掌故隨手拈來,故事層出不窮。同時也很可見王氏重視時代變化、重視自身與時代之關聯(試想,當今社會哪個人到了七十三歲,還去報名學電腦,用電腦寫文章?王鼎鈞就是這種人),對時事、時聞格外關注,不斷調整自己的心態與生活去適應新時代。王氏在此書表達了許多他對現實事件的看法(從同性戀、殺人事件、受刑人、一胎化、藝術表演、書評、中文教材……),這些看法大多入情入理,既不故作高調,亦不落俗套。他對現實之於個人的、群體的、異邦的、故土的處境尤表關心,如傳統教養、倫理觀念、兩岸關係、台灣現況、大陸問題表達他的憂慮與期許。正所謂人在異邦,心繫故土。 其三,關於文學與信仰。這是此書筆墨最多、份量最重的部分。關於文學部分,王氏言簡意賅地分析了文學與政治、色情與道德的關係,說理井然,論述清晰,並且佐以實例,理事相濟,情理相發,不會讓人覺得好像大發空論。其中讓印象特別深刻的,他自言「與文學是結髮之妻」,是「亂世夫妻」,今生今世不會和文學離婚,也不會始亂終棄,對照王氏數十年來堅持不懈的寫作態度與成就,真是言之無愧、當之亦無愧。王氏即用此等對待文學的態度去信教,王氏受洗為基督徒,但他並不偏執、亦不瘋迷,他信主宗經之餘,也坦然打開心胸去理解其他宗教、接觸其他經典,他用宗教的情懷與眼光省識了人間的不幸、災難與人禍,也用宗教家的胸襟去探討人的狹窄、仇恨與迷惘。王氏之可愛,在於他沒有動不動就引聖經,動不動就呼主之名,動不動就稱神蹟,他信教是通過自己的深刻思惟判斷之後所得的結果,因深刻思索而成就深刻信念,不是人云亦云,也不是人信己信。正因為如此,他的信仰就很有自己風格,宗教、經典、信仰皆為我用,他可以大膽地將《聖經》化繁為簡地描述為「創造、犯罪、替死、懺悔、救贖」大經大法,也能討論其他宗教及經典的是非優劣,當然也就能將信仰化為文學,讓信仰與文學並行不悖,相輔相成。這在當代作家,投入信仰還能保有自我原來面貌的,實屬罕見。 這些頭緒繁亂的事件,王氏皆化繁為簡,分篇論之。若此處總而「簡潔」說之,即是王氏以慈悲心,重鑄漂泊史;以寬容心,正視現實,通權達變卻不隨波逐流(如尊重中國傳統卻不墨守成規);以堅定心,面對文學創作與基督信仰。 然而此書真正動人之處,恐怕尚不在於簡潔之風而已,或是隨時閃現的雋永妙趣,而是一個寫了六、七十年的老輩作家,他用他的人生風浪、以及風浪中學得的睿智與洞見、加上他的真性情、豁達、機智、幽默、謙虛與正直,親身示範了何謂勤勉、何謂毅力、何謂老而彌堅,何謂與時俱進、還有何謂對文學深切的熱愛,這些都讓讀者感覺──三十多年前寫下「人生三書」的王鼎鈞,其實一直都年輕,仍舊精神奕奕、虎虎生風,振筆可以引風,文句足以生雷,桃花流水依舊在,人老神旺猶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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