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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鈞專欄》詩中的想像
2016/01/11 09:39:02瀏覽4|回應0|推薦0

「虛構」好像是個眨詞,所以作家們愛說「想像」。詩人認為「真實」只是爬行,而「想像」有翅膀。我用詞比較謹慎,先後說過「真實是緊身馬甲,想像是裸泳」。「真實只能魚躍於淵,想像可以鳶飛在天。」最後,我說:「散文如步兵,小說如戰艦,詩如偵察機。」

作家西西在一首詩裡說,鯨魚見了 蝴蝶,連忙沉入深水,惟恐蝴蝶攜帶的花粉落進他的眼中。這麼一說,你我想起魚永遠睜大了眼睛,也不眨一下,平時你我也曾想過,幸虧牠在水中生活,可以不受風沙侵襲,這樣的念頭一閃,也就過去了。西西把鯨魚、蝴蝶、花粉這三者連結起來,使讀者進入童話的境界,鯨魚怕蝴蝶,獅子也怕老鼠,有趣;蝴蝶和鯨魚的對照,比獅子和老鼠的對照,更有美感。這樣寫要有豐富的想像力,一般人做不到,只有詩人(而且是好詩人)辦得到。

沈臨彬的詩:「戰爭齜著牙齒/用火摺子燒他的脊梁/那條河痛成現在的樣子。」把河流的彎曲說成痛苦的扭曲,痛苦的原因是戰火「燒」成,這也是想像力的撮合。想像力使詩人創造新境,完全脫出陳套,成語「迴腸九轉」不能相比。大腸小腸本來就迂迴曲折,脊梁是直的,大腸小腸都柔軟,而脊梁是硬的,脊梁彎曲和大腸小腸彎曲不在一個層次上。

再看詩人的修辭:他用擬人格,彼亦人子也,我們才有切膚之感。戰爭面目猙獰,他用「火摺子」行凶,以我們從武俠小說得來的知識,火摺子用手一抖就可以取火,行為犯禁的人在黑暗中使用,非常方便,使我們想到戰爭既輕率任性,手段也不光明正大。火摺子不燒別的部位,燒脊梁,這是千古未曾有之奇刑,詩人用作隱喻,戰爭來摧殘人的操守、原則、 信念、品格,使人倒在地上掙扎,骯髒之軀扭曲如蛇,再也沒站起來恢復原狀。這不是燒「一個」人,為了使每一個讀者覺得「燒」在自己背上,詩人硬是用了「他」,單數。這不是尋常的痛苦,撼天動地,以致受苦的人化成一條彎曲的河流,讓天下後世看看不朽的形象,「河」都痛苦成這個樣子,「人」怎麼受得了!我們幾乎要合起詩集,呻吟顫抖。

下面這句話是甚麼人說的?「當一個人凝視石堆,想像著大教堂的畫面,石堆就不再只是石堆。」是啊,杜甫凝視江邊的殘壘,那殘壘就是英雄的遺恨;申公凝視河岸的鵝卵石,那些鵝卵石就是萬頭鑽動的聽眾;耶穌凝視堆放在街角的石頭,那些石頭就是高聲呼喊的被壓迫者;游擊戰土凝視山中的亂石,他看見手榴彈,飢餓的人看見手邊的石塊,他看見麵包。農民詩人張秀華說,以楊柳的風姿搖擺在人生兩岸,那楊柳就不是楊柳了。隱地說, 咖啡以熱烈的香氣迎接杯子的邀請,那杯子不是杯子,咖啡也不是咖啡了。

想像啊!你的名字是靈感;靈感啊!你的名字是創意。余光中有一首詩,大意是說,「午夜醒來,發覺床頭高處有竊竊私語聲,原來是結婚照中那兩人正議論躺在床上睡覺的這一對。」照片中為四十年前初婚的新人,眼前卻是結褵40年、頭髮已霜雪,容顏已滄桑的老夫老妻。我讀了這首詩,馬上跑進臥室看自己的結婚照片,我想到今日之我憐惜昔日之我,如同憐惜子孫,想到昔日之我談論今日之我,如同談論古人。他們是我青春時期的蟬蛻,相見不相識,但「想像」往往超出常情常理。

January 10, 2016

http://www.worldjournal.com/3646837/article-%E3%80%8A%E7%8E%8B%E9%BC%8E%E9%88%9E%E5%B0%88%E6%AC%84%E3%80%8B%E8%A9%A9%E4%B8%AD%E7%9A%84%E6%83%B3%E5%83%8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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