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7月18日深夜10點43分，我感受到身體裡有一部份正在逐漸的死去，周圍凝結成令人發冷的寂靜，而後平靜地崩解。我想要大口呼吸以解去胸中漲滿的酸苦感受，卻驚惶的發現世界在這一刻起已經沒有了空氣，呼吸困難，那種知覺我沒有辦法去解釋，只感覺死亡標的近在咫尺晃動，卻又飄盪於視線所見的最遠處。

姨，妳就這麼走了嗎？就這麼不留一句話的離開，以一種寂靜無聲的姿態，一如妳五十二年來的灑脫，雖然纏身的病魔在妳體內肆虐，妳依舊帶著笑容，未留一絲寂寥與落寞，母親哽咽的語氣中帶著驕傲，因為妳的勇敢與堅忍。

但我依舊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曾經如此真實存在的妳就這麼消逝在我的生命裡。在床上翻轉了一夜，半夢半醒間只覺窗外的細雨一夜未停，在我的枕邊蜿蜒延流，直至睜眼醒來，才發覺那是潰決的淚，才知道原來自己還是有感覺，還知道什麼叫錐心刺骨。

開始對這樣脆弱的自己感到害怕與陌生，淚不停地掉，氾濫的頻率超越自己所能建造的防禦工事。我拼命讓思緒掙脫那樣深不見底的情緒漩渦，希望讓思念暫停，就可以停止吸引回憶不斷地擊打與提醒。但舉目所及，全是與妳有關的事物：櫃上的小說、抽屜裡的MD隨身聽、書櫃上的石馬雕刻，記憶在我的腦海裡喋喋不休地訴說二十二年來的點點滴滴，連一絲一毫的安靜也吝於給予。

八年來，妳一直是勇敢的，面對幾乎被認為不可能治癒的絕症，在深愛妳的人面前，妳以堅強的意志與態度讓我們知道妳不會輕易被打倒；即使是痛苦的化療過程，妳都自己一個人默默承受下來。每一次的化療過後，妳總會在妹妹的房間裡睡上一整天，母親只告訴我們：讓阿姨睡，妳阿姨會找到一個生存下去的方式，她知道該怎樣讓自己快速的恢復過來。

我們知道，妳想生存下去的意志有多麼堅定。而妳也確實做到了，沒有多少人能像妳，在經歷過四年的化療後依然可以自己開車上山下海；也沒有多少人能像妳，可以在這樣痛苦的治療過程中保持愉快光明的心境，不斷激勵自己向痊癒邁進，因為妳還想再看見傾洩一地的粉紫浪漫：北海道那一片隨風舞動、飄逸生姿的薰衣草。

我們慶幸著：幸好妳喜愛攝影，用照片記錄下妳以及妳周圍的人生命裡值得紀念的每一刻。雖然無法像從前一樣四處遊歷，但翻著照片，妳依然興高采烈地回味著過去旅程與生命的繽紛多彩：日本美不勝收的櫻花祭、北海道的夢幻雪祭與滿地的薰衣草、雄偉的日本東京巨蛋球場、繁華宛如不夜城的銀座街頭、彰化的鹿港老街、熱鬧的新竹城隍廟，還有妳生前跟母親的最後一個約定：要一塊再去烏來泡溫泉。

但這一次，姨妳失約了，而且是永遠永遠的失約了！妳安安靜靜地去了另外一個世界，不再回頭。母親哽咽地說，妳終於解脫了，現在的妳，可以自由的四處遊歷，再也沒有妳想去而無法去的地方，我們應該為妳感到開心。但難過的火焰，從我得知妳離去的那一刻起，便從心口焚燒至身體的每一處，全身膨脹欲裂，沸騰的悲傷情緒無法消退直往上衝，從雙眼製造出悲傷的液體，我幾乎已經忘記味道的眼淚，在那夜以侵略的姿態俯衝而下，自眼下蔓延成一片苦澀的汪洋。

一如生前的細心謹慎，妳早將所有的一切安排妥當，沒有給身邊任何一個人留下困擾，唯一的要求，是妳希望母親將妳的骨灰灑在大海之中，讓妳乘著海水繼續妳未完的旅程。在妳留下的遺書裡，妳告訴母親兩年來的心情，還有妳們也彼此瞭解，這兩年妳們都在對彼此說謊。母親在妳面前強顏歡笑，而妳也在母親面前裝作若無其事。妳們心裡都藏著秘密，一個不能跟對方講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卻早已為對方所窺知，只因為不想讓對方難過，所以妳們選擇了同一種方式：隱瞞不說。

妳火化的那一天，我總算見到了妳最後一面，妳睡得很安穩，彷彿那些痛苦都已經不復存在。我低聲地說了一句：姨，一路好走。

我沒哭，我知道妳不喜歡哭哭啼啼的場面。所以我強忍住淚，帶著笑送妳。但當我踏出靈堂，我再也忍不住幾近爆裂的情緒，靠在牆上痛哭失聲。我狠狠地哭著，想把堆積在胸口的鬱悶與悲傷完全逼出。

怎麼能忘？我的攝影技術是妳教的、我的名字是妳取的，妳教會我怎麼品嚐每一道美味的食物、妳告訴我妳足跡的每一個故事。二十二年來，妳留給我們的是整個生命的回憶，除非將那一部份與我劃清界限，從我身上分割開來。但我懷疑：如果那樣做，我還能剩下多少？亦或在持續流轉的時空沙河裡留下整片空隙，而我只能面對卻難以彌補？

注定，只能是個空殼。

姨，妳好不好？依然是毫無拘束的四處遊歷嗎？妳終於可以隨心所欲地到任何一個地方，吃盡美食遊遍天下。但不管妳到了哪裡，記得回來看看我們，回到妳的家、回到妳熟悉的地方，妳什麼都不用說，只需要一個簡單的微笑，讓我們知道妳在那個世界裡，過得無憂無慮自由自在，那就夠了！

姨，我想妳！

                                                       2004/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