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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 (一~四)
2006/07/13 19:59:34瀏覽1358|回應0|推薦0

一、

 

 

   我走上狹窄的樓梯,推開不透明的玻璃門,屋裡的悶熱令人暈眩。一名歐巴桑坐在櫃檯後,盯著沙沙做響小電視,對我的到訪視而不見。

    我走近櫃檯,將一張男人的照片遞給歐巴桑,說了個名字;她將老花眼鏡拉到鼻樑上,看了半天,將相片還給我,搖了搖頭。

    我又將女孩的照片遞給了她,她同樣看了半天,然後拿起桌上的電話,用閩南語說:阿芬啊,有人客找妳!」

    我坐在長板凳上等了一會兒,櫃檯後方的樓梯傳來腳步聲,一名年輕的女孩懶懶地走了下來。她叼著菸,在我身邊坐下,說:「帥哥,大中午就要,那麼急喔?全套還是半套?」

    她穿著一件黃色的細肩帶上衣,上圍突出;臉上的厚粉遮不住黝黑的皮膚,配上那深遂的眼眶,高聳的鼻樑,和下巴銳利的線條,清楚地說明了她的原住民血統。

    但她不是郭美珠。

    我起身走回櫃檯,將兩張照片都交給歐巴桑,再附上一張我的名片,告訴她:「如果有這兩個人的消息,打電話給我。」

 

 

二、

 

    我接到這件案子是兩個禮拜前,一個悶熱的下午,來自後山的郭陳雲山太太出現在我的事務所裡;她是名身材矮小的原住民婦女,有著黑白參半的頭髮和一張憂心忡忡的面容。她希望我幫她找到她的女兒郭美珠,她沒和家人聯絡已經整整一年了。

    「美珠高中畢業的時候,他的表哥就問她要不要來台北,她就上來了,我們留也留不住。」郭太太穿著一件花裙,說話時雙腳併攏,顯得十分拘謹。

    「她表哥叫什麼名字?」

    「賴彥輝,是我姐姐的兒子,比美珠大五六歲,很早就來台北了,但不知道是做什麼的。」

    我點了點頭,她又說:「我和美珠的爸爸都沒唸什麼書,只能做些粗工,美珠說要來臺北,我們也不能阻止她。過去幾年,她每個星期都會打電話回家,我們知道她過得還不錯,但不知道她在做什麼。」

    我又點了點頭,點起一支菸,問:「為什麼現在才要找她?」

    「嗯?」

    「我的意思是,她已經一年沒和你們聯絡,為什麼現在才要找她?」

    郭太太額上的皺紋又加深了一些,她說:「因為她表哥出事了。」

  她拿出一份報紙,日期是一個星期之前,上頭報導發生在台北橋上的一件意外事故,一名駕駛酒後駕車,結果整輛車衝出橋面,掉進淡水河裡。那名駕駛當場死亡,名字叫賴彥輝。

 「楊先生,美珠一向很獨立,她不打電話回家我們不會覺得擔心,但現在她表哥出事了,她卻沒有消息…我們都怕她也出了什麼事…」

    我彈了些菸灰,說:「這種事我沒問題,但我的收費可能不便宜。」

    她從皮包裡拿出一疊千元鈔票遞給我,說:「這邊三萬塊,是我們郵局的存款,不知道夠不夠?」

    我將鈔票點了一下,收進口袋裡,另外寫了張收據給她,說:「這些應該暫時就夠了,有什麼額外費用,我會再告訴妳。」

    她給了我一張美珠的相片,但她沒有她表哥的相片,她同樣不清楚,死去的賴彥輝生前是做什麼營生。

 

 

三、

 

    我走進中山分局,找到了正在嗑瓜子的尤國力;我請他幫忙調出賴彥輝車禍的檔案,他說依法規定這些資料只能給親屬閱覽,我塞了五千塊給他,他就用影印機將每一份報告都印出來,照片還是彩色的;他還給了我一個舊的活頁夾,說這是警察親民的表現。

    我在會客室裡找了張沙發坐下。事情發生在六月二十五日清晨二點半左右,一輛舊款的裕隆小尖兵撞破了台北橋的護欄,直衝進淡水河裡,當時橋上並沒有其他行車,不過河岸邊的民眾還是很快地報了案;警方在早上五點十分將車輛打撈上岸,二十七歲的駕駛賴彥輝坐在車內,早已溺斃多時;警方發現賴彥輝血液中的酒精濃度高達百分之零點五八,是一般公共危險罪的五倍以上,因此判斷賴彥輝是酒醉駕車,導致此一意外;警方認為死者在衝撞護欄時,頭先撞到方向盤,因此落河之後並無法甦醒,在車內活活淹死。

    警方在死者身上找到了身份證和駕照,並通知了他在台東的親人。死者的身上有零錢、健保卡、停車繳費單等一堆雜七雜八的東西;車內有兩三瓶喝空的黑牌威士忌,還有一瓶喝一半的玉山高粱。警方把這些東西全都交給了親屬,沒有做進一步的調查,報告裡並沒有提到死者的工作,也沒有死者在台北的住所,也沒有提到他的表妹,那個在台北失蹤一年的郭美珠。

    老尤端了杯茶給我,在我對面坐了下,說:「怎麼?新案子?查那個酒鬼怎麼死的?」

    我搖了搖頭,說:「我在找人。」我從口袋裡掏出菸盒,向他示意,他擺了擺手,我挑出一支菸,叼在嘴上,將整件事情說了一遍。

    他向我討了郭美珠的相片,我遞給他,他看了一眼,笑著說:「還不錯,是個清秀的小女生,把眼鏡拿掉,頭髮settle過應該還不錯,不過是黑了點。」

    「她是卑南族的。」

    「管他什麼族,反正都一樣,」他將照片放在桌上,說:「這些女孩子大概都以為自己是張惠妹,跑來台北唱個幾句就會大紅大紫,不過張惠妹還是只有一個。」

    「我沒說她是來唱歌的。」

    「我也沒說,我只是舉例而已,」他端起紙杯,將茶水飲盡,咂著嘴說:「你可以去華西街看看,有八成的機會可以在那裡找到。」

    「私娼寮?」

「公娼的地方也可以看看,他們會掩護一些沒牌的女孩子,」他又端起我面前的紙杯,繼續說:「少年隊一年會帶回來一百幾十個這樣的女孩子…家裡沒錢,十七八歲就會有人問她要不要來台北打工,表面上說是去美容院學技術,結果是被送去賣。」

老尤將照片推回我面前,我要他留著,我已經複印了幾百張相片。他將相片收進口袋裡,說:「他們當賴彥輝是意外死亡,所以也沒查什麼,不過我看他這副德性大概不是什麼好東西,把自己表妹賣這種事應該是做得出來的,反正可以拿幾十萬。」

「所以她不能和外面接觸。」

「我看八成是,她可能被管得很緊,剛被賣的女孩子都這樣…我跟你掛保證,你去華西街、桂林路或是三重那邊跑一跑,一定有人認識這一對苦情兄妹…我老尤跟你掛保證。」

 

 

四、

 

我和老尤認識了十幾年,有時候我給他一些幫忙,有時候則是他幫我,不過前者比較多。他算是個還不錯的警察,經驗老道,手段靈活,不過這次他給掛的保證,好像不太有用。

   我花了兩個星期的時間,走遍了台北所有的色情場所,一開始是萬華、西門町一帶的小型娼館,然後將範圍擴張到文山、台北縣一帶的油壓、伴唱KTV等,接著是東區、林森北路上的高級酒店和俱樂部;我另外請記者朋友查了一下應召站的情形,並上網在各援交色情網站詢問,甚至還跑去三重新莊向那些歐巴桑流鶯探消息,得到的答案一律是:沒看過,沒聽過,男的沒有,女的也沒有。  

那天我依照所謂的「好康到相報」,又走訪了幾間隱密的私娼寮,這些地方近幾年正快速地「國際化」中,賣的女孩有來自中國的、來自越南的、還有從俄羅斯來的金絲貓,但原住民女孩仍佔了相當的比例,有時候媽媽桑會直接跟你說沒有見過郭美珠,有時候就直接拉一個原住民女孩坐在你大腿上。

我在豔陽下走了一個上午,除了剛剛那個女孩豐滿的胸部外,沒有任何的收穫。我找到一家開冷氣的小店,將沉重的背包甩在椅子上,在點單上圈了一份排骨飯,然後裝了杯免費的紅茶;我站在鐵桶前快速地喝完,然後又裝了一杯,帶回自己位置上。

電視上播著電視臺主播劈腿的新聞,男的大罵這個國家都瘋了,女的則逃出國,哭著求大家放過她。

我將背包裡的活頁夾拿出來攤在大腿上,重新檢視警方的每一份報告。

第一份是報案記錄,報案者是一對半夜在河堤談情說愛的大學生,時間是二點三十五分,他們表示就看到汽車從橋上衝下來,並沒有其他特別的地方。第二份是法醫報告,這是所有非自然死亡都必經的程序,不過這起事件是意外,因此法醫程序也就沒那麼嚴謹,除了確定死因為溺斃和測量血液酒經濃度外,大概就是一些死者身體外觀的敘述:賴彥輝今年二十七歲,身高一百七十三公分,體重六十九公斤,身體正常無缺陷,四顆臼齒有矯正痕跡,額頭上有碰撞傷,推測是因撞擊方向盤所致;左腿上和後腰有傷疤,左手指尖有厚繭,此外手腳和胸口還有數處瘀青,應該都是車輛落水時撞擊所致。

下一份報告就是警方的職務報告,警方大略尋問的附近的居民,大部分的說詞都一致,二點半左右先是一聲巨響,然後是很大的落水聲,不一致的說法是當時睡得太熟,沒有聽到聲音。車牌的名字是賴彥輝,他沒有犯罪前科,也沒有任何酒駕的記錄,車上的空酒瓶和血液中的酒精則清楚地說明了事情的原因,檢警雙方都判斷這起事故為意外,全案由檢察官簽結。

最後幾頁是照片,包括被撞毀的護欄、車頭稀爛的裕隆小尖兵、略顯浮腫的仍可辨識的屍體、幾張屍體受傷部位的特寫等等,後面還有證物的照片,包括已空的威士忌酒瓶、半滿的玉山高粱、磨損的皮夾、身份證和駕照的特寫、七星的菸盒、貼著裸女的打火機、黑白相間的火柴盒、台北市路邊停車收費單、路上發的低利貸款名片、郵局的提款卡、還有一張IC電話卡…車上還有一堆垃圾。

沒有看到行動電話,這或許是他有電話卡的原因。

這些都不能幫我辨識出賴彥輝的身份,不能告訴我他住哪裡,更不能告訴我他那個小表妹現在到哪兒去了。

我喝完了我的紅茶,但我的飯還沒送上來,當我正準備去裝第二杯茶時,一個念頭快速地從我腦海中閃過,我回頭翻了翻報告,確定我所看到的資訊,然後頭也不回地跑出了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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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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