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父親的苦心

    或許有人猜這場戚宦大戰的導火線是袁紹，有人猜蹇碩，不過我覺得都不公道，自來戚宦之爭的導火線只有一個，那就是皇帝，這次也不例外。

    事情源起於老掉牙的議題：立儲。

    何皇后毒死王美人，健康地宣洩了情緒，但卻使情敵在男人心中留下永恆倩影；劉宏親自寫了《追德賦》、《令儀頌》等詩歌追憶與王美人的舊情，又可憐那剛出生就沒了娘的小兒子，將他送到外婆董太后的長樂宮中扶養。

    這個小兒子就是東漢最後一任皇帝，漢獻帝劉協。

    當時劉宏還年輕，尚未意識到立儲的必要性，何氏兄妹在宮裡宮外也幹得不錯，日子便這樣過下去，直到群臣請求立劉辯為太子，劉宏這才醒悟事情不對。

    他不想立劉辯為太子。

    但問題是，劉宏似乎沒得選擇，劉辯是貨真價實的嫡長子，他老媽是貨真價實的皇后，更重要的是，何氏一族勢力已盤根錯節無從動搖，何進手握禁軍，內倚十常侍，外結士大夫，劉宏想廢長立幼，於情理於形勢上都站不住腳。

    劉宏沒辦法，只能以劉辯「輕佻無威儀」這種理由(我想皇宮中要比輕佻應該沒人比得過皇上您吧)，將立儲一事拖著，反正他還年輕，兩個孩子還小，何氏一族不會是永遠不倒的神木。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對皇帝越來越不利。187年三月，任職河南尹的何苗率軍討平滎陽亂事，凱旋回京，在民亂四起的當下，這場勝利對朝廷是一劑強心針，何苗因而進位車騎將軍，封濟陽侯；當時東漢排名前四的將軍位中，第一位的「大將軍」與第三位的「車騎將軍」都握在何家人手中。

    連家族的二把手都有這種本事，何氏一族的聲望在朝中推至頂點。

    另一方面，劉宏可能也察覺自己健康出了狀況，他抱著六、七歲的小劉協，想著無辜慘死的王美人，心頭盤算著。

    188年下半年，劉宏幹了三件事。

    第一，劉宏任命他的舅表兄弟、董太后的姪兒董重為驃騎將軍，領兵千餘人。「驃騎將軍」是東漢將軍位的第二位，換言之，董重的職位在何進之下、何苗之上。

    前面提過，劉宏的生父原只是個小小的亭侯，母親董氏身份大概也不高；劉宏幼年即位，掌權的竇氏一族又被宦官所滅，理論上是董太后干政的節奏；不過董太后是個單純的女人，對政治缺乏興趣，除了教兒子賣官斂財乃至金錢「盈滿堂室」外，並未積極打造家族的權力班底。劉宏將劉協交給董太后撫養，董氏一族自為劉協的監護人，為保劉協安全，當有需要為這個家族豐滿羽翼，磨銳爪牙。

    不過董太后雖意識到權力的重要性(她曾試著說服兒子立劉協為太子)，但仍不改她單純乃至愚蠢的性格，她與姪兒臨時抱佛腳組成的團隊，遠非精耕朝廷十年的何氏一族的對手。

    劉宏做的第二件事便是成立「西園軍」。「西園」是劉宏的後花園，傳說劉宏就是在這裡搞大型的雜交、獸交派對，在這種性愛聖地…不是，在這種皇帝私人園林成立的軍隊理所當然便是皇帝的私軍。劉宏為新軍設置八名校尉，包括大家熟悉的中軍校尉袁紹、典軍校尉曹操、佐軍校尉淳于瓊等，總司令則由宦官蹇碩以上軍校尉的名義擔任。

蹇碩原本的職位是比中常侍低一級的小黃門，《三國演義》把他列為十常侍之一是不正確的。他因為常常練身體，又能說些軍事道理(「壯健有武略」)，劉宏相當喜愛他，以致於像曹操這種想出頭的年輕官員，會拿蹇碩的叔父開刀立威。

西園軍的兵力來源我們不大清楚，但至少有部分是從外地調來的軍隊，例如當時才剛接任并州刺史的丁原，便命兩個年輕的軍官張楊、張遼率兵來洛陽，成為蹇碩的屬官。劉宏召來外兵，又以親信的蹇碩為統帥，明顯是要排除何氏一族與十常侍對這支新軍的干預。

劉宏做的第三件事便是「平樂觀大閱兵」。這場閱兵最初的動機是否是為了劉協我不敢確定；根據史載，最初是算命仙說洛陽將有戰亂，何進的兩個下屬便建議由「天子將兵事，可以威厭四方」，何進轉而向劉宏報告，劉宏就照辦了。

要在幾年前，我大概會認為什麼算命仙、威厭四方的說法都是藉口，正常的高層領導人才不會依這種望氣之說決定閱兵；但在社會打滾幾年後，我開始相信高層領導人真的就是會照算命仙說的做決策，因此若劉宏與何進閱兵是打算為帝國開陽改運，我認為完全有可能的。

188年十月十六日，平樂觀大閱兵盛大舉行。「平樂觀」不是什麼道觀，而是一處宮殿高臺，可能位於洛陽北方；來自帝國四方的數萬名軍人列陣於觀前，劉宏全副武裝，於大閱兵臺上主持典禮，禮畢後巡視部隊三回，然後自號「無上將軍」。

雖然皇帝給自己加將軍號有點滑稽，不過年輕皇帝有創意也不少見(南朝宋後廢帝劉昱自稱「李將軍」，更有名的應是明武宗朱厚照自封「威武大將軍」)；接下來就事有蹊蹺了，劉宏命何進統率諸軍屯於平樂觀下，他(可能)登上高觀，宣布西園八校尉的設置，親手將「上軍校尉」的軍符授與蹇碩；他並宣布，以蹇碩為「元帥」，司隸校尉以下百官，包括大將軍何進在內，都要聽元帥的指揮。

    這個訊息很清楚：全軍將士們！你們要堅定不移堅持朕(與朕的小弟)對軍隊絕對領導的根本原則和制度，永遠聽朕(與朕的小弟)的話、跟朕(與朕的小弟)走，朕(與朕的小弟)指向哪裡、就打到哪裡！

    以上三件事：董重驃騎將軍府的千餘士兵、蹇碩統率的西園軍、以及來自各地數萬名將士的忠誠，便是劉宏這個年輕父親留給小劉協的禮物。

    事實上，劉宏做那麼多事，是否真為小劉協，既有史料並未明載；也可能因天下大亂，劉宏想親手握緊槍桿，不願將洛陽安危完全交到何氏一族手上。不過若考量劉宏當時只剩六個月的壽命，推測他這些舉措是為身後預做打算，應還算合理。

    無論如何，到目前為止，劉宏制衡何氏一族的計畫進行得十分順利，皇帝與軍隊有了直接連繫，何進、何苗、何皇后並沒有任何抗議，終歸朕是天子，他們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趕僭越。

   劉宏笑了，他覺得自己制得住朝廷，握得住天下，他志得意滿，決定向前多踩一步。

    劉宏打算把何進弄出洛陽。(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