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春天，我在美國馬里蘭州的LTI (Life Technologies Inc)找到第一份全職的工作，也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轉捩點。

    第二年公司重組，約翰從研發部門轉到限制酶生產部門與我同一間實驗室。他長得瘦瘦高高看似有點營養不良，每天穿著花格子衫和牛仔褲，還留著一個山羊鬍，完全看不出來他是一位生物化學博士。那時候我才三十出頭，他已經接近五十歲，空有博士學位卻還沒有混出任何名堂。

    成立於1975年BRL(Bethesda Research Laboratories) 有許多基因工程相關產品和專利，是全球最早開發基因工程產品的公司。曾歷經多年的賠本掙扎，於1983年與生產生物材料的GIBCO合併，被LTI納入旗下成為子公司。1988年美國政府開始一項大型人類基因組解碼測序計劃，據說BRL是從那年開始大賺錢，LTI也是當時大華府地區唯一有盈利的生物技術公司。

    我的碩士主修是研究微生物中酶的活性，因而誤打誤撞進入BRL。產品研發和生產是BRL兩個主要部門，研發部的人數不多但全是博士，而我在的生產部門大都是碩士也有一些博士，這些離開學術界的人大都想在生技或製藥工業發展，或轉成專業經理人。

    約翰對我非常友善，常找我海闊天空地聊天，但是慢條斯理的他無法適應比學術界腳步快的研發部門，到了腳步更快的生產部門更是格格不入。經理私下要求我，幫忙「關注」他一下。我仔細觀察約翰的工作狀況後，發現他做事非常認真，但一次只能專注做一件事。

    一百多種限制酶(restriction enzyme)是BRL當時最主要的產品，限制酶最早是在大腸桿菌體內發現，能將雙股DNA切開而「限制」噬菌體(注1)的感染而得名，這個功能也是基因工程(注2)中最關鍵的技術。

30年前，LTI送給客戶的一件T恤上的圖按，也就是純化限制酶的各種過程特寫

   生產限制酶的純化過程繁複，首先要將培養好的基改細菌打碎，再反覆利用高速離心、過濾和多種不同層析(注3)分離技術去除雜質，將限制酶濃縮出來，由於限制酶有活性，其間許多步驟都在攝氏5度的冷氣室或冰櫃中進行，以減少活性損失，才能得到高純度的限制酶。

    每種限制酶都有研發部制定的標準純化作業程序，但因為每一批細菌的特性都有些差異，所以過程中要在筆記本上仔細記下每個步驟細節和活性的測試結果，以及遇到的問題，和解決的方法做為日後參考。當年沒有電腦輔助工具，大部分的層析管、透析和測試的電泳(注4)都要人工製作，所以經驗的累積和細膩的操作都是成功的關鍵，和學位的高低無關。

    一天中午，我將剛完成純化的一管成品從試管架取下時，不小心打翻在托盤中，我不慌不忙地用吸管全部吸回試管中，再補加一道分離的步驟以排除可能的汙染，多花了半天，最後的產品只損失不到百分之二十的活性，仍然通過品管。

    我沒有注意約翰從頭到尾都在一旁觀看。事後，他誇說：「我看到你打翻試管時，嚇一大跳，以為你會抓狂或是放棄，沒想到你那麼鎭定。」

    我說：「那是我已經花了三個星期的心血，如果一發飆就會在最後一步前功盡棄，多划不來。」

    約翰還說：「這幾個星期觀察你的工作，發現你竟然最多可以在手邊同時進行三個不同限制酶的純化工作，還能井然有序從來不會弄混。」

    一年能完成多少產品是年度加薪的重要評分標準之一。每一種酶從開始純化到最後成品的步驟和時間都不一樣，平均大約三個星期才能完成，但每個主要步驟都有一些等待的空檔，於是我們會在進行到將近一半左右的進度時，在空檔中開始下一個限制酶作業，所以手邊通常有兩三個不同進度的不同限制酶同時進行，才可以達到平均十天左右完成一個產品。

    約翰卻一次只能進行一個限制酶的純化作業，否則他會手忙腳亂，所以一個月只完成大約一個半的產品，難怪常聽到經理有意無意地抱怨他的工作效率太差，我卻幫不上忙。

    那年夏末，我應邀到約翰家作客，他才告訴我即將離職，已經在老家西維吉尼亞州的一所鄉下高中找到一個教科學的專任教職。後來才知道他是被迫離職，無法留在步伐快速的工業界。我只能祝福他，當老師可能是最適合他的工作。

    在LTI的那六年是我職涯中最快樂、最忙碌、也是變化最大的時期，第二年結婚並經由公司申請到綠卡，也常在週末和年齡相彷的美國同事郊遊、爬山還有攀岩等等，而原本公司推薦我由公司付學費到約翰霍普金斯大學修博士學位，我卻利用晚上和週末改到蒙哥馬利學院補了六門基礎電腦課程，再到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完成電腦碩士學位，最終轉到資料庫大廠甲骨文工作。我因三心二意而放棄博士學位，約翰的一心一意卻失去一份工作。

    離開生技界後，午夜夢廻仍常想到當年的約翰，或許他生不逢時，也可能是選錯了行業。他會對我這個外國人那麼有耐心，還誇獎我，我相信他一定會是一個好老師。

    在那個沒有網路與電郵的時代，離別往往就是永別，之後我再也沒有聽過他的消息。

本文刊登在2023年4月13日聯合報副刊繽紛版

注1：噬菌體是一種感染細菌的病毒，其特點為專以細菌為宿主。人們熟知的噬菌體是以大腸桿菌為寄主的T2噬菌體。

注2：基因工程是將一種生物的DNA中的某個遺傳密碼片段連接到另外一種生物的DNA鏈上去，將DNA重新組織一下，就可以按照人類的願望，設計出新的遺傳物質並創造出新的生物類型。限制酶就是切DNA的剪刀。

注3：層析分離法，簡稱層析法，亦稱色譜層析法。由於不同的化合物與靜相之吸附力和流動相間溶解度的吸附力差異，吸附力弱的物質移動快，吸附力強的移動慢，達到分離目的。層析法在製藥、化工、農業、醫學等方面都有着廣泛的應用。

注4：電泳是在強電場作用下，小物質在空間均勻的流體中發生移動快慢不同的現象，生物化學中常用電泳來分離各種氨基酸和蛋白質，酶或酵素就是蛋白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