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久土地亮、宮本茂賴

和風中的浪漫感性

或許是因為居住在一個四季分明國度的關係，古代的日本人是個感性與纖細的民族。他們感嘆著美好時光的消逝，但卻也沉醉在逝去所散發出的破滅之美裡面。不像中華文化強調著經世致用，日本文學更重視著美感與五官經驗。

這樣強調美感的文化，自然而然會與各種四季色彩產生關聯，其中一樣便是花卉。由於受到中華文化的影響，其實在日本古代的宮廷文化中，日本貴族最喜愛的花種是梅花。然而，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櫻花取代了梅花的地位，成為日本人的花中寵兒。

根據日本文化研究者白幡洋教授的說法，9世紀前半的平安時代文書中曾提及，在天皇的居所紫宸殿內，原本右邊種有柑橘、左邊種有梅花，被稱為「右橘左梅」。然而，不知從何時開始，「右橘左梅」漸漸地變成了「右橘左櫻」。白幡教授認為:「這便是文化從吸收開始，進而轉向創立文化的情況。」

而從梅花轉為櫻花的原因可能有許多，譬如古代日本也曾學習唐朝設宴賞梅，但在日本梅花盛開時，日本列島還處於寒風蕭瑟的冬季。只有待到櫻花綻放之時，才能悠然自得地在戶外賞花吟詩，這便有可能是日本貴族轉為賞櫻的原因之一。而後，隨著江戶幕府第八代將軍德川吉宗在御殿山和飛鳥山廣植櫻樹後，賞櫻的貴族雅興便走入了庶民生活，如今已成為日本全民的傳統習俗之一。白幡教授認為：「早春結伴而行，在櫻花樹下把酒言歡，在那個依舊有階級制度的時代，只有賞櫻是眾人平等的獨特社交方式。」

不過，那時櫻花的主流品種是「山櫻」。山櫻的花朵呈白色，清爽樸素，且花朵與葉一同生長相得益彰。然而，江戶末期開始出現的「染井吉野櫻」，只有枝頭開花，花落後才長葉，但因為染井吉野嬌豔絢爛的姿態，因此大受歡迎，在明治時期拓展到了全日本。神奈川大學的復本一郎名譽教授分析道：「或許是受西洋文明的影響，日本人逐漸變得喜愛明朗的美感。」

然而，不管是否受到西洋的影響，櫻花最吸引日本人的部分，在於花期時一齊綻放、並在10多天便一齊凋零飛舞的景象。這個景象，不僅刺激了日本傳統意識中，對逝去後破滅美感所產生的感動，也與武士道所尊崇的殉身與武士浪漫有所關聯。遺憾的是，這種意識型態上的關聯，最後在近代為軍國主義所誤用，教導人們殉死的價值。譬如江戶時代的文學大家本居宣長，曾在自己的短歌中寫道：「若問內心何所以，恰似朝暉映山櫻。(敷島の大和心を人問はば朝日に匂ふ山桜花)」在這首短歌中，日文原文中的「敷島」與「大和」其實是枕詞、也就是沒有意義的，但在戰爭中卻被視為愛國詩詞多次引用，並將神風特攻隊的前四隊命名為「敷島」、「大和」、「朝日」與「山櫻」。

隨著時代改變，櫻花的意涵也從傳統的破滅之美，成為了武士道再變成軍國主義。戰爭過後，日本社會逐漸走回日常的軌道，如今的櫻花季節，正巧與日本每年新年度開始的四月重疊。不管是開學典禮、畢業典禮、入職儀式還是轉職手續，現代日本人所有的開始與結束，都與櫻花的季節重疊。於是，那個曾經與戰爭或殉落連結的櫻話，也就這麼便成了邂逅與離別的象徵了。「眼前櫻花陣陣飛，心中回憶陣陣追」，從這首流行曲的歌詞裡，便不難感覺到這樣的氣氛吧。

櫻花下的殉落狂氣

即使象徵的意義與氣氛不斷改變，但包含在櫻花中那股最重要的「消逝」感性，卻一直沒有改變。而這股略帶陰森恐怖的感性，便在日本獨有的文學之中傳遞了下來。在日本文學藝術作品中登場的櫻花，並非只是鑒賞之物，而已成為一種思緒和情結的象徵。從綻放到飄零，櫻花僅有10多日的花期，這種無常之意象徵著苦短的人生，突如其來的離別以及平靜日常中不期而至的瘋狂。

9世紀，平安時代的詩人在原業平便寫下一首賞櫻名句：「世上若無櫻，內心將安寧。」這首詩若用白話文來解釋，便會變成：「這世間如果沒有櫻花該多好，人們的心情就會悠然自得，慢慢陶然。」可見從古代起，櫻花就牽動迷亂著日本人的心緒。

知名小說家梶井基次郎，在自己的短篇小說《櫻花樹下》，以「每棵盛開的櫻花樹下都埋有屍體」這樣一句話開場。小說的主角認為，櫻花之所以絢爛，是因為吸收了埋在樹下的屍體的養分，而這個說法似乎也不能說沒有根據。純文學小說家阪口安吾也曾在名著《盛開的櫻花林下》裡提到，其實古代的日本人懼怕櫻花，害怕自己的靈魂會被絢爛的櫻色吸走，也恐懼櫻花所散發的鬼魅氣息。而這本作品的主角山賊，最後也在漫山的櫻色中，殺死了自己誤以為是鬼魅的心愛女人。

至今，「櫻花樹下埋有屍體」的說法依舊流傳著，筆者在年幼時也有所耳聞。當然，那些種在公園或都市中的櫻花樹下不可能會有屍體，但這種奇妙的傳說，其實也有著「櫻花的絢爛之美，或許需要殞落的生命為代價」這個含意。每當看著櫻花，也不禁覺得這個解釋，不知為何巧妙地令人信服。

在這個網路的世代，提供網友們自行作曲、並用電子合音取代本身聲音的音樂軟體《初音未來》大受歡迎。而在眾多由這個軟體所製作的歌曲中，一首名為《千本櫻》的歌曲最受歡迎，甚至至今依舊佔據著KTV點歌排行榜的前幾名。在這首曲子的MV中，在漫天飛舞的櫻花裡，歌詞開始唱道：「深夜裡，千本櫻飛舞，你的聲音亦無法傳達，鐵牢之中宴請眾人，斷頭臺上俯視眾生。」想到這首歌現在一定也在KTV被熱唱著，便覺得櫻花表面的絢爛、以及櫻花底下所潛藏瘋狂，正與現代日本人的感性息息相關、緊密相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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