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變

分分合合。

　　學期終了，南下屏東，見他。當他撥電話與桃園的母親問候平安時，寥寥數語，道過溫涼之後便掛斷。心頭一驚，問他何以不多說些什麼，他答，平日便是如此，與母親之間的電話往來並不多言。有股異樣的感覺，怕是掛斷電話之後，便是死別。當他輕挽著我手，柔柔摩娑，溫存仍在蔓延。那一夜，在他身邊，心中卻泛著酸味，怕是這回聚首，別後即天涯兩端，永難見面的惶恐與不安侵襲而來。

　　翌日，映證昨晚的提心吊膽，一語成讖，他的母親驟然離世。

生訣

    她的死別，我的生訣。

　　遺言是根毒針，刺進愛情裡，拔，是痛，不拔，則任由其吮吸愛情的養分，直至油盡燈枯之際。

　　他已無從辯白，只因他無能見著她最後一面，最後的交談是在電話中，在屏東，在我的耳畔，寥寥數語那次。於是，母親的遺言是就著他人的轉述，宣告這段感情的終結。等待審判，等待鞭笞，扛以不孝之罪名，當判決已下，不得不從。

　　他將那紅繩自頸項取下，交予我。

　　他說：「還妳，我已喪失佩它的資格。收回吧！再予那有緣人。」

　　凝視他臉龐，那佈滿濃霧的雙眼已不再澄澈如昔，我搖頭。

　　我說：「已送出的情，誓難回收。石塊的斷裂，若是無能契合，就是無能。那專屬你的石塊，若予他人，已失最初的意義。」碎成一地的愛，並非石塊契合就能重回完整，給了，碎了，注定是心傷一場。石塊若沒有了誓言，便是普通的石塊。

　　每一回離開，心總泛著酸，欲語淚先流。哽咽，誓無法言訴的款款衷情。愛，是一個五味雜陳的字。

「謝謝你，這份回歸的禮物，經過銘刻的體悟，夠清楚，沒有任何空白的情愫說不，唯有找回叮噹作響的簡譜。走過七美的雙心石滬，拾起一把白沙擲向天湖，腳板踏著遲來的雲霞晚幕，終是要顛覆，擺渡，走回城都。昏眩過後，想吐，吐不出那淤在胸口的怒，路的遠方是未盡的旅途，別說這些是苦，別提何謂殘酷，不相信這世上有個主。踟躕，線條很粗，捏手用心數，也數不出透明的世俗。寫寫寫，塗塗塗，糊塗糊塗，難得糊塗，有你，何處，沒有我，可訴。」這是我寫給他的最後一封信。

葬緣

     母親的離開，帶給他很大的打擊。打從十歲與父親訣別，孤兒寡母相守至今已十餘年。從小他就是生長在這樣的環境底下，從小他就是處於弱勢的狀態，如何要求他為了什麼而堅持，為了什麼而抗爭呢？是啊，縱然即使我說，我不會丟下他，我會陪伴他，又如何了？他仍舊在害怕，害怕失去，害怕抗爭，害怕。我懂，從小的恐懼無法任意拋棄。我始終忘記，我們的成長背景有多麼的不一樣。

寡母撫孤的情結在中國傳統戲碼上搬演，如今，我亦走上一遭。血終是濃於水，如何捨離親情而就愛人的情懷？難呵。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是他此生無法為我實踐的諾言。

真無人能傾其所有去捍衛一段情愛嗎？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是我堅信不移的一句話。很可惜他並不相信。或許吧，我們繼續在一起，只是會造成更可怕、更無法彌補的傷害與悲劇。我知道，壓力很大很重，他無法一肩扛起，也捨不得我扛，所以選擇所謂的為我好的方式，要自己接受，要我接受。他無法跳脫悲哀的漩渦，我能理解，我也從來沒有怪他，因為，我沒有力量給他。至少，他不認為我有那麼大的力量足以撐著他走過黑暗。

　　好難啊，說服別人總是容易許多。我真的不懂，所謂寡母撫孤的情結。

咆哮以天崩地裂之姿席捲而來，一道道血痕抓在他身，痛在我心。何嘗不知他承受雙倍的痛苦，失去母親，失去我，在一夕之間。失去母親，只能獨自嚥下那無法對旁人訴說的苦，失去我，是母親的遺言交付，又能同誰言？

　　我知道他苦，可我僅是一名凡人哪，獨自啃著椎心刺骨的情殤之際，如何慰他？

　　他曾言，母親與我乃他支撐生命的兩根柱，缺一不可。如今，一方已坍，另一方亦搖搖欲墜。試問，教他如何承受這生命之輕？世界於他已屆崩盤，我卻大加撻伐他的不公，選擇至親而捨離我，棄我遠去。難，左右為難。

曾經，我天真的以為自己會是救他脫離苦難的天使，卻沒想到自己會成為將他推向另一個無底深淵的劊子手。很抱歉，我真的無能為力，只希望有一天，他可以找到那個天使，而她可以給他所謂的真正的幸福。

一直以來，我以為只要努力，就會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後來才發現，只要有關乎別人而非純粹是自己的事情，這樣的定律，就會被摧毀。

我們都是沒有力量的人，只能沉浸在自己的悲傷當中。走出來的契機，已經不再是彼此可以給予的，再來的，就只是彼此傷害了。

　　「是我任性。希望你繼續保持你的冷靜與理智，千萬別跟我妥協。我已經走到退無可退的地步了，請你繼續向前走，這樣，我才沒有回頭的機會。」我在心底如是對他說。

    喪假告罄，從桃園回到屏東繼續服役。夜闌人靜，少了我的陪伴，他獨自飲淚。

「你別這樣，總把自己埋在悲傷裡，我說了，我一直都在你身邊，沒有走開。或許我不是很懂得觀察你的變化，可我真的想帶你走出黑暗，不要留你自己孤單。」這是我傳給他的最後一封手機簡訊，並且趕到屏東，見他最後一面。這是第三次，我執意要見他。

　　故事有開始，就有結束，從哪裡開始，就在那裡結束。這是我最後一次到屏東，徹底告別所有記憶。令人措手不及的結束，徒留嘆息。

終曲

心中堆滿的回憶又再度翻騰，曾經只要發生不愉快或是不願意面對的事情，就會希望時光倒流，讓我回到那個定點。然，奢望不過就是奢望罷了。人生的路仍在蜿蜒，不是我調好光圈就可以讓一切定格。人的渺少讓自己感到無奈與懼怕，超越自己，卻走不出別人所出的難題，所設下的陷阱。被雨水不斷沖刷的眼，究竟要如何才能看清這個世俗所製造的模糊？

當繁華落盡，一切終究還是走到了所謂的句點。從一開始的嬉笑怒罵，到最後的無法割捨，這中間集結他所給的種種，曾經。也許，此後他所擁有的驕傲再也無需與我分享，而我所綻放的美麗也不再是他專屬的權利。謝謝他曾經狠狠折斷我的翅膀，才能讓我擁有遨翔天際的獨特力量。曾經，我深深的愛著他，從來不後悔與他一同走過。至少，他讓我知道了愛情的原貌。現在，一個人走路，難免孤獨，但是輕鬆。謝謝他所給予的一切，不再有怨、不再有淚，只有祝福，祝他幸福，祝我幸福。

最後的結局早已蒙上一層厚厚的灰，風吹過，仍舊迷濛了眼。連續劇般令人咋舌的片段，飄盪在記憶的空間，束之高閣。冰封的畫面，當自己可以笑笑的與人分享，是否表示那些只能被稱為從前？

追憶逝水年華，只為求一個意義。回憶，就只能當作回憶，一段想不大起來的故事，如此而已。

　　春天到了嗎？枯枝已經再次出現新芽，春天已經到了吧。季節交替，地球仍舊在旋轉著，人類沒有滅亡，故事就必須繼續往下。東北角的浪濤在呼嘯，水花濺起，風在繚繞。突然興起的斷裂記憶，是否該去修補？是否該去完成？

別了吧。就這樣，讓那個影子慢慢，慢慢，走過去，直到變成一個小點，消逝了為止。

　　時間醞釀的玫瑰香味，淺嚐輒止，再多喝一口吧，喔，不，我怕我會醉。

無論遇見些什麼，那都只是使自己更加勇敢、堅強。就算是狠狠被傷害之後，那也是種澹然於心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