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嶼東南角為岬灣海岸，兩座鼻岬護著之間凹灣一泓小小海灣。

這泓灣裡難得一灣淺灘白沙，因為灘淺，水色反映，從高處俯瞰海灣，彷彿山臂圍抱半圓一疋靛藍絨布邊浮著安靜一段鵝黃緞帶。

平日紋紋漣漪輕推擁岸，偶爾季節風起，作弄灣裡的風浪也只是灣外耗盡大半動能懶懶擠進來的餘波碎湧。這時節，灣裡不過水色深轉了些，平日整座灣的沉靜風貌因而轉為幾分內斂深沉。

灣底有個小漁村，兩座山岬呼擁，群山合抱，村子形勢坐北朝南，倚山望海。隔著重重山嶺，村子外頭未鋪柏油的泥沙產業道路，彎彎拐拐，往外繞山盤旋幾圈才算離開村子。外頭人車若要進來村子，盤盤繞繞也不甚方便。

村子安安靜靜，彷若天涯海角，遺世獨立，早些時候也沒什麼特別條件吸引人值得盤山越嶺彎繞而來。如此隔開城鎮市囂，清風淡泊的小漁村，幾代下來，耐不住寂苦耐不住清寒想走的早就走了。村子裡曾經僅剩數十戶人家，過著依山傍海離世索居的看海日子。

這樣的村子至今依舊存在，自然有它存在的理由。

灣凹雖淺，漁村雖小，不曉得什麼緣由，每年開春後，有一群南島魷魚，前後約個把月期間，成群結隊來到村子灣裡的淺水灘滯留。

村子裡老一代人傳說，選擇這泓淺灣為繁殖場的這群魷魚，跟著海流從遙遠的南方小島過來，因而稱牠們為南島魷魚。

最盛時，岸上可見灣底海面碎波漣漣，全是南島魷魚隊伍濟濟擠進灣裡所激起的浪蕩水花。

類似一隊兵勇行軍，行列威武，疊疊沓沓，如夏夜星河壯闊，牠們隊伍從灣口直鋪到望不到盡頭的南方天際，南島魷魚簇簇擁擁，浩浩蕩蕩擠進村子灣底。

因為南島魷魚成群結隊不斷地擠進來，轉眼間，整座海灣全變了顏色。

這季節的夜晚，進來灣裡的南島魷魚身上，各自爍散著綠中帶藍的螢光。魚類專家說，南島魷魚遷徙途中一路吃了不少飽飽吞噬螢光蟲的小魚，螢光透過食物鏈累積，南島魷魚透明的管條狀身子裡，也跟著閃閃散放斑點螢光。牠們也藉由體內這些螢光強弱及散放頻率差異，彼此互通訊息。

看，灣裡那萬千光點瞬息變化，如原野裡千萬隻螢火蟲閃點出表面清靜但內裡激情的求偶螢光，如花季裡千萬朵花蕊同時綻舉無比絢爛的欲求，如光纖管中千萬筆渴望訊息在灣裡迴盪奔馳。

每年南島魷魚來到的季節，一年一度，村民早已備好了舟舨和誘網等在灘上。

向晚時分，村民將舟舨推進灣裡，船尾各自燃一盞燈火誘魚。

這盞盞燈火，融在夜灣裡隨浪漂搖，燈影海面反照加倍熱鬧，彷彿灣裡也座落一座燈火搖曳的小聚落。

這些燈火看來隨風飄渺清清淡淡無關誘惑，奇怪的是，光漂到哪，魷魚群就跟到哪，這些飄搖光暈裡暗藏的可是腥臊密碼？ 這些光不停灑進水裡的可是暖流般的甜言蜜語？

這時節，整個灣裡螢光漁火，閃熾交爍，堪比天上繁星繽紛。

這是村裡年度漁撈大事，老天恩賜，也是村子繼續維持的主要原因。

這季節，漁販卡車一車車風塵僕僕，盤山越嶺來到村子裡載走漁獲。這季節，曬魷魚的網台鋪滿村子所有大街小巷。陽光底下，村子裡沒有任何一方閒閒空曬的閒置角落。

這季節沒有清閒的村人，這季節，村子大巷小弄找不到任何一隻偷閒打盹的貓。

還不懂漁事的村童，漁季期間也得終日蹲踞水井邊，協助家人剖魷魚、曬魷魚。

終於處理完前一晚的魚獲，午後稍稍得空，孩童們成群來到海灘，也試著用簡單的釣絲釣鉤，手甩著圈，將擬餌拋進灣裡釣取躲過前一晚誘惑的南島魷魚。嚴格說來也算不上釣魚，不過將餌鉤頭頂甩著圈圈，鬆手朝灣裡甩拋釣絲。也沒釣竿，只是隨便拋，隨便扔，熟戀中的南島魷魚任性飢渴盲目，竟也隨便就拉上來一串串上鉤的魷魚。

並不為了增加漁獲，孩童們只是釣著消遣好玩。

除了村裡這些孩童沒事來灘上釣魷魚，慢慢的，村裡海灣南島魷魚大咬的漁訊，很快傳開了，很快就吸引了許多外村甚至外島的專業釣客，搭船搭車，不辭舟車勞頓，前來村子的灘灣上垂釣。

這季節，專業釣客釣魚拉魚的渴望，拋鉤甩竿，不過才一下下，就被灣裡綿綿上鉤的南島魷魚給滿足了。

釣客們很快就裝滿了帶來的四十公升保冷大漁箱。既然跨海且盤山越嶺來到這偏遠小灘，即使漁箱裝滿了，他們還是一聲聲吆喝，繼續釣，繼續拉。

渴望被滿足了後多餘的就是貪婪了，貪婪也飽滿後，開始糟蹋。

裝不下帶不走的南島魷魚，最後，隨手都拋棄在灘上。

漁季初期，還看到幾隻野貓過來撿著吃。

到了漁季中期，吃飽吃膩了吧，或者更新鮮的南島魷魚到處是，村裡的野貓對釣客拋棄在灘上的魷魚，看都懶得看一眼，剩下就是逐腥逐臭營營嚷嚷的蒼蠅留在灘上轟轟鬧鬧。

就這樣，天天扔一堆在灘上，任其腐敗長蟲。

小漁村小海灣每年就依賴這一季繁榮，藉這一季為生。

漁忙過後，村民們為了表示感謝老天賜予，感謝也祈望南島魷魚年年來到他們海灣。海神誕辰過後的第三天傍晚，村民們男女老少，分別穿上自家以碎花布縫製的魷魚裝，列隊從東岬角沿著海灣淺灘，踏著浪緣水花，一路走到西岬角。

沿途嗩吶鑼鼓前導，一列形形色色各種色彩胖瘦高矮不等的魷魚隊伍，漕漕踩著水花，漫漫慢慢的，走過村子前這段白沙海灘。

這是村子傳承多年的魷魚季魷魚裝踩灘活動。

誰料到，不過才十數年光景，也沒人知道什麼原因，這年開春後，南島魷魚不再前來，不再整群擁進村子前的海灣逗留。

空等的第一年，漁販卡車還是天天來，只是空等了一季。

釣客們背著一袋袋精良的釣具前來，空甩了幾天竿，魚箱子仍然空空蕩蕩。

村民們的燈火誘網還是裝置在各自的舟舨上，結果等了一季備而無用。

村裡的野貓不時喵嗚幾聲露出憂愁表情。

那年海神誕辰過後，確定魷魚歉收，確定是空等了一季。

但王村長還是宣布，魷魚季魷魚裝踩灘活動，照常舉行。

不僅如此，他還重金禮聘城裡著名的金光戲團來到村子裡，就在魷魚灘海邊搭起面海戲台，卿卿鏘鏘，熱鬧無比地接連演了三天三夜的戲。

王村長認為，往年祭典活動不夠熱鬧、不夠誠心，南島魷魚才失信不來。

不是迷信而已，王村長也重金邀請島嶼大學魚類專家許博士，好幾趟來到村子灣緣，診視南島魷魚不來的原因。

許博士後來的研究報告中提到：原因可能是灣頭海流受聖嬰現象影響而轉向，也有可能是季節風受南極大震盪週期影響風向改變，另外，也有可能是這群南島魷魚選了另個條件較好的海灣繁衍。

說起來許多可能，仔細探究，南島魷魚不來的原因仍然撲朔迷離充滿各種可能。

大家一起等，大概是唯一的對策。

沒想到，第二年仍然空等了一季。

空等的第二年，王村長進一步在城裡各主要報社買了南島魷魚祭活動廣告，並透過島嶼電台強力放送，強力宣傳。村裡大街小巷如選戰酣熱，處處插滿宣傳旗幟。

這年，儘管南島魷魚依舊沒來，但宣傳奏效，一群一群遊客為了參與魷魚祭活動而來到村子裡。

活動主辦單位發給遊客們由村公所統一裁製色彩豔麗的尼龍魷魚套裝，有了這群遊客參與，魷魚裝踩灘活動遊行隊伍陣容擴大，轟轟烈烈熱熱鬧鬧地進行該年的魷魚祭踩灘活動。

而第三年，南島魷魚仍然失信。

如何想到，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南島魷魚祭活動的傳統特色加上幾年來的大力宣傳行銷，活動竟然愈辦愈盛大。

這年，南島魷魚不再來的第六年，魷魚灘上的魷魚裝踩灘活動已成為全島，甚至成為外島知名的魚祭慶典活動。

不僅如此，竟也吸引了不少國外遊客不遠千里，搭飛機、搭船、搭車，長途跋涉前來參加小島小村一年一度的南島魷魚祭活動。

每年這季節，至少吸引數萬名遊客前來參加南島魷魚祭活動。

這村子有史以來不曾如此人氣匯聚如此熱鬧。

從魚季活動到魚祭活動，大概這村子的命底吧，熱鬧仍然，只是從過去的南島魷魚轉成如今的觀光人潮。擠擠湧進村子的大群大群南島魷魚，變成擠擠擁進村裡的大群大群遊客。

以前的熱鬧萬點漁火螢光灣裡交織，如今灣域一片幽靜黝暗，燈火熱鬧全落在村里巷弄和灘頭。

傍晚時分，好不熱鬧，遊客們吃過大街小巷到處都有的進口魷魚各種料理後，紛紛穿上村里大巷小弄大店小鋪四處買得到的魷魚迷彩套裝。

重頭戲來了，排場威盛的鼓號樂隊前導，軍禮服筆挺的儀隊緊接在後一路拋槍轉槍，灘頭數盞強力探照燈照亮整座海灣宛如白晝，來自島內和海外遊客所組成的偽南島魷魚隊伍，浩浩蕩蕩，搭配灘頭數座高塔廣播器輪流放送節奏鮮明強烈的雷鬼音樂，一起轟出踩出魷魚灘上花花擾擾一團團模糊不清的激昂水花。

媒體紛紛製作特別節目，報導漁村此一熱鬧非凡的南島魷魚祭祭典活動。

王村長受訪時侃侃而談，關於活動緣由，活動意義，活動目標等等。一時談開了性，王村長似乎一時忽略了必要些許節制，訪談最後，一時說溜了嘴，王村長說：「南島魷魚回不回來，其實，已經沒那麼重要了。」

（插圖◎Olbee）

摘錄自《大島小島》 2015年5月 有鹿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