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嶼環海，海面遼闊，視野無遮，海上漁撈，常見這裡浮一根小竿旗，航行一段距離後，那頭海上又站著一根。這些站立海面的旗幟，結構大抵簡單，模樣大致纖瘦細弱，不過一般細竹竿，上頭繫著一面黑色或橘色小旗幟。若是夜晚，這些小旗竿上也會繫上一只閃燈標示位置。

  ｢是啥？｣初初下海學捕魚那年，你指著船邊經過的小竿旗問船長。

  老船長回頭看了一眼船隻後甲板上倚在舷邊的一堆小竿旗，代替回答。他的意思不難明白，大概是說：｢海上那些小竿旗我們船上也有。｣、｢等一下開始作業就會明白這些做啥用途。｣，或者，他的意思根本就是：｢這是個不值得回答的問題。｣

  漁撈作業開始後你很快便明白了，漁人稱這立在海面的小竿旗為｢照旗｣。簡單說，照旗是漁人海水裡埋下漁具陷阱後，為了辨識也為了防止過往船隻撞及而置留於海面當作記號的標示竿。下餌、下網一段時間後，待魚群上鉤或撞網，船隻回過頭來，順利找到海面標示的照旗，就能循線、循網收拉漁獲。

  晨昏時段海況特別顛簸，照旗承風傾斜或受浪搖晃，常讓人覺得弱不禁風或孤苦無依。儘管如此，但可別小看了，這幾根水面上不起眼的照旗牽連的水面底下，鉤住的或網著的，有可能是滿船也載不了的大海寶藏。

  海上開闊，一座海上陷阱東西南北隨便擺放至少也十數公里長，這一端施放的海角起頭往往看不到另一頭天邊終點。下了網具繩鉤後，作業漁船即使勤快認真地回頭巡守，也不過是這座綿長陷阱線上移動的孤單船點。即便認真看顧著這段，也顧不了遠方那頭。何況許多沿海漁撈作業，往往是設下陷阱後船隻就返港上岸回家過夜，隔天清晨再出海來收拾漁獲。

  海上事，確實有諸多情事無可確定，但肯定不會有巡邏警車看守這些照旗下攔著的過往魚獲。特別夜黑風高，嘿嘿，每艘漁船其實都像是荒漠裡四處偵獵的一匹狼，誰受得了，哪匹狼受得了，海上獵區這些無人看顧無人看管的照旗及其底下可能埋藏的無數鮮美寶藏。

好比天色漆黑的夜裡，走在一段偏僻無人的田野小徑，路邊處處立著寶藏標示牌，清楚標示著｢往下拉，有寶藏｣，並且十分確定，不必鎖匙沒有密碼沒有防盜鈴沒有巡邏警車看管也沒有任何警衛保全。

  夜黑風高，嘿嘿，這情況下尋常人多少也會起些歹念。

  ｢將寶藏一次取走，人在做，天跟海都在看，或許有失道義，恐怕遭到天譴或海責。｣你眨了個眼，降低音量悄悄跟我說：｢但是嘛，只取少數一兩隻，滿足一下貪念，嘿嘿，小貪一下，也不過人之常情。｣

  有次深夜，你們船隻經過一串閃著光的照旗，以及照旗間浮著的成排浮球，週邊不見船燈船影。

  你轉頭問船長：｢就這麼放心，撒手放著不顧不管啊？｣其實，不好意思問的是：｢海上空曠又這樣不顧不管，不會引起貪念，引誘犯罪嗎？｣

  你們船長繼續掌舵，只是用疑惑的眼神轉頭看了你一眼，好像你問的是個既奇怪又不值得回答的問題。

  又有一次漁撈航程，你們船隻出乎意料外的平順快速，拂曉前，你們已拉盡整座延繩釣漁繩。漁艙裡不過零星幾條鬼頭刀、幾條巴鰹、幾條白帶魚，就幾條閒雜魚等躺著。漁獲其差無比，所以拉得平順快速。

  ｢無采工，無采油。｣黑暗裡傳來老船長一聲怨嘆。

  破曉前的黑暗海上，常讓人心情深沉陷溺，彷彿再也盼不到天亮，彷彿再也上不了岸。特別是歉收情緒下。像是為了及時煞住無底的沉淪，像是為了敲破那醒不過來的靜謐，老船長豪邁拉撐油門，用力敲響引擎。船隻奮力迴轉拔首返航。

  沒多久，船邊先是經過一根閃著光的照旗，探照燈暈下，緊接著看見照旗後浮在海面的整排浮球。你們船隻順著一顆顆排著隊的浮球走，十分鐘不到，發現前方一大段好幾顆浮球擠在一塊，狀態異常。

  這些浮球好幾顆搞亂了成排浮著的規矩，左右衝突，扭亂了先後秩序，作遊戲般，紛紛一會沉，一會浮。

  這幾顆浮球底下分明吞餌上鉤鉤中了好幾條魚。

  那時你在海上捕魚已有多年經驗，不難判斷，底下鉤掛著的這幾條魚大概都是三十公斤上下，這季節常來咬餌上鉤的雨傘旗魚。

  當時魚價高，這底下隨便拉上來一條，賣個三、四千元不成問題。

  天未亮，方圓四周不見任何一盞船燈，這幾條掛在鉤子上的旗魚，對你們饑渴的漁艙，對你們歉收的低迷情緒，這是多大的誘惑，多大的彌補啊。

  只要刻意忽略這是鉤掛在他人漁繩上的他人漁獲。

  如果你們熄了船燈，貓一般，悄悄趨前偷取其中一條，以你們豐富的收魚拉魚經驗，手腳俐落點，頂多十分鐘就能將這條不是你們的魚，神不隻鬼不覺的，拉上你們甲板成為你們的漁獲。

  ｢至少補貼一點油錢。」你心裡想著，便轉頭朝向老船長徵詢、試探地望了一眼。

  引擎依舊振奮，船跡穩定直前，老船長眼裡閃著寒光，他只管看顧船前黑暗水面，面對船邊這段誘惑，他毫不猶豫，讓你們船隻直接航行通過。

  撞破了甚麼吧，天色漸亮，晨風起，海面敷著一層渺茫霧靄。你們船邊再次經過幾根照旗，海面碎浪簇擁，一根根照旗全都痀僂、枯瘦、盡責的讓自己浮在海面成為標竿。

  好長一段時間後，另一次同樣歉收的返航途中，忽然想起那次突發的偷魚念頭，｢老實說，船長，那一回，你不曾動過念頭嗎？｣你提著膽小心地問。

  老船長回頭看了置於後甲板上的漁艙一眼，轉過頭，用疑惑的表情瞪著你看了好一陣子，才轉回去繼續埋首他的船前海面，一句話也沒說。

  老船長的意思不難理解，大概是：｢要魚就自己抓。｣或者，他的意思是：｢這是個根本不值得討論也不值得回答的問題。｣

（插圖◎應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