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釧阿嬤像往常一樣.

老人家混身上下透著一股她那年齢段罕有的篷勃英氣.銀灰色的短髮波浪有序服服貼貼的梳向耳後，唇角和眼尾淺淺的幾絲細紋悄悄向上拉.活脫脫就是佛寺裡的菩 薩.不笑也是慈眼視眾生相.若隱若現的爽身粉薄薄的在臉上散著芬芳.連周邊的人都恍惚聞得到和煦.三號的解放腳（纏足後放開天足）穿著傾盡路人心的繡花鞋 在街上碎步穿梭走動時總惹路人多瞄幾眼。

誰都會納悶，今天她亡夫出殯，都還末落土為安，怎麼說她都是正駕元配夫人,自然是俗稱的末亡人,怎麼還穿上紅花上衣？薄施脂粉？看在世人眼裡,自然就駭俗了.

她們那一輩人可都是：”丈夫是頭頂上一塊天，死了丈夫塌了天？”就算天沒有塌,總應該是秋風秋雨,滿目悲涼吧.

吉時快到了，只見她走近棺木，叫工人掀開棺蓋玻璃，老太太把早已準備好的二塊分別為乾濕，上面印有佛號的大手帕拿出來，乾的蓋在亡者臉上.

 “許草,諒你黃泉路上沒臉見爹娘，一路緊走莫看四方莫躊躇。” 金釧彎著腰一遍一遍叮嚀著.頗有苦口婆心的殷殷.

「許草,你手提咱人水（華人給的水），下世須記莫再滯留番仔窩（沒有華人的菲人聚居處）……

她把另一幅濕手帕對角各打一結，放在亡者手指上.她周到的硬塞一小角進丈夫的指縫,無諭如何得讓丈夫下輩子不再 “揮揮”去做番王.須緊記他有烏籃血跡.[故鄉、故人.]

這一輩子丈夫都沒有聽她的.這下子丈夫終於肯聽了.完完整整就聽她一人.她一遍又一遍的囑咐.就像賢妻在為即將遠行的良人送別.千萬個牽掛,千萬個叮嚀.

聞者都鼻子酸酸。

工人終於蓋上了棺蓋。意想不到的是這告別式竟還有續集。

她 雙手按著棺蓋玻璃，眼眶濕聽有霧花的大聲略帶滄桑半怨半吟: “阿彌陀佛......許草你快快去出世好厝人子孫，從今千萬莫再和阮交支連（不再和我有牽扯），今生阮（我）已替你有始有終將前世欠你孽緣冤債還過頭 （超過應該的），以後各人走各路，你走你的天雲路,我走我的菜市道，袋袋人（世世代代）莫再窄路相遇頭[別再相逢].”

我 忍唆不住, 噗哧一笑.趕快縮著脖子用手掩住嘴巴，偷眼的瞟了四周.幸虧都是如夫人的菲皇親國戚，沒有人注意我，也沒有人聽得懂。我發現旁邊二個出世仔孝男（中菲混 血）正指手劃腳望著他大媽揶揄的訕笑.他們聽不懂，只是中國話令他們覺得滑稽，我心裡真替已閉眼的許老先生喊冤，一生戎馬盡付流水，枉甘當狼心狗肺陳世 美，竟然是： “吾把真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

這正應了她老母親當年懊惱媳婦遲育時說的那句話： “去給番仔添丁。”

我強制心湖,合掌連連稱頌佛號： “阿彌陀佛……”

終於收起妄念，攝正心神.  深深的一鞠躬. 為剛才對亡者大不敬的那一笑懺悔.

 “許自草先生，一路好走！保佑您後裔識得中華路.”

強迫自己虔誠的唸佛號沒有讓我的心保持碧波似鏡，妄念仍似雜草瘋長.

現實中看過形形式式的告別式，有年青的寡婦慘切哀淒，雙目盡赤的血泣，有臨老失去伴侶的滿臉落寞，雙眼滯呆的老淚縱橫。今天這穿紅花衫薄霧蒙眼的節婦「起棺吟」可謂別樹一幟，前無古人，想不到鄉音方言不光吟得字正腔圓，令聽者心領意會個中辛酸，那一代人的認命……她訴說著心中的怨恨，但今生都認定這個郎，盡管他已去如黃鶴數十載.

若有哪位賢妻家中紅旗不願倒，外面有彩旗飄飄的貌合神離花心郎，或是為了兒女湊合著的深閨賢內助，必會同仇敵愾的共掬一把清淚。

二

丈夫出殯送行的人群剛出巴示（殯儀館名）大門，老太太便拽著我的手急不及待穿過馬路街對面軸店結帳。老板一下閃了神。這老太太不會是頓失良人，過於傷心犯糊塗？怎會丈夫出殯時老枝招展穿紅花衫？

納罕歸納罕，老板在這裡開軸店數十春秋看盡 “人間正道是滄桑 ;”也看過多少  “雨夜獨傷情;誓誓旦旦再續來生未了緣.”更多的是”白髮蒼蒼悲斷弦.”一生相濡以沫忽陰陽兩隔的無奈和淒涼.所以亦就見怪不怪若無其事世故的數著他的”披索”（菲幣）.

抬眼迎著進來的主雇客: “不用急著結帳，這不人才剛出門？”

這老板比醫院還是可愛得多！有哪家醫院不需要清了費用才能發還遺體?

小伙計心直口快的瞪大雙眼: “咱中國人不是要喜事才穿紅衫？”

老板急飛了小伙計二個衛生眼.

 “你懂什麼？人家是老喜喪！” 他趕緊地 打發小伙計另外公幹去了.     

喪家是他們的財神爺，哪能那壺不開提那壺？他們愛穿金衫銀衫都不必自己鹹吃蘿蔔淡操心.只要有社團多來祭;孝子賢孫多燃金銀紙（冥鏹.特別是亡者庫錢要帶齊.這樣就確保生意興隆.小店財源廣進.

自己只要把一天能說上十八遍的安慰話千篇一侓.逾以日恆.最重要的是那句： “這條路人人最終都會走，只是先後而已.” 往往能一語定江山，喪家都能從意馬心猿的悲傷中暫時平復。自己也就功德圓滿了！

老太太聽了小伙計的話，一下子勾起了她的今生 “陳世美和秦香蓮.”

就像壞了開關的水龍頭，嘩嘩流水再也截不住，滔滔不絕的 “當初貧”（南音曲名）令店老板停下了數鈔票的忙碌手;專注的聽著，還不時同情的點頭.

 “何止穿紅衫？我還欠穿紅鞋。冤家僥負我母子六人，幾十年沒影沒跡，到要死才叫他的出世仔來叫我，我是要去看他好體（看他笑話），炫耀我現在兒孫滿堂，五個兒子爭氣各有好利路（事業），沒想到他老豬（心有惡氣對丈夫稱謂）臨了狗尿（流淚）汪汪，聲聲懺悔.

說我是好家後，（好妻室），他一失足成千古恨，沒臉面回頭呀.下輩子做牛做馬補償我.

“就這樣目金金（眼睜睜）看著他咽氣…… 怨 生不怨死，人死萬事休。我穿紅衣衫是要他知道艱苦有時過，人生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沒有他，我的日子還是長紅艷。我代念他祖上賣田賣地買「大字」（居留菲 證件）才有後來他過番路（來菲），總不能讓他的逍遙婆扛回山頂（外省）葬在番仔窩做番王，所以我給他來岷父兒母子相隨。”

店老板不停的點頭： “您老福大量大功德無量，老牽手陽壽會留下給您，會保佑您福祿壽齊全！”

我心一酸，忽然想起了日本電影「羅生門」的那一幕，那個醉鬼丈夫每回醉後給太太的懺悔。可是金釧阿嬤的良人是四十五年萍蹤縹緲，與逍遙女比翼雙飛燕，老太太是顛著解放腳懷著六個月身孕牽著背著兒子攀登她的人生關山路！這也許就是中國式的認命，包容吧。

（未完7月28日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