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廠老板的話尤如半空響了焦雷: 「許草二個月前車已由司機駛回廠，聽說早姘上逍遙婆[舞女],已有一子。我也在等他,還有幾筆帳款未收交。金釧只覺天旋地轉，老板以下說什麼她都聽不見了，腦子一片空白，扶著牆發呆。

「夫婿輕薄兒，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不知過了多久，她好像聽見了婆婆和兒子的哭聲……。

一個月又在煎熬中過去了。深閨夢裡人始終萍蹤無影，許奶奶茶飯不思，瘋念著兒子，這一天，趁著媳婦低頭做手工剪膠拖鞋水口，老人家一閃出了門，越過馬路，口中淒厲的喊：「心肝草，你在哪裡……」一輛駛過的貨車剎車不住，車輪碾過了這個苦難母親的身體，一絲魂魄直隨丈夫去了。金釧追在後面，目睹這幕血肉橫飛，眼前一黑，暈死了過去。

在 鄰居的幫忙下，總算把滿懷遺憾和牽掛的婆婆落土為安了。金釧終日以淚洗臉，想起數年來和婆婆相依相伴，這一路風雨一路歡歌。。。。。。那痛就像一把鋸子在 心裡拉動著。丈夫跟逍遙婆跑了，前路茫茫，自己和孩子怎麼辦？想到斷腸處，就想一頭撞死隨婆婆而去。可是她已經沒力氣站起來了，鄰居見她精神恍惚，不敢怠 慢，自動分組輪流著熬粥餵四個孩子，眼看著她昏昏沉沉發著高熱，大家都愁壞了……

迷 迷茫茫，她好像騰雲駕霧，輕飄飄到了寫著「奈河橋」的地方，橋的另一端隱約是個鬧市，人來人往，腳不沾地悠悠地飄行，她看見公婆牽著手併行，急忙隨著眾人 走近橋，忽然看見父母在彼岸揮手：」回去;回去!這不是你來的地方，你帶孩子到株藝牙佬找我們。」金釧太想見親人了，她還是舉足登上了橋階，父親的手臂居 然拉長伸過橋來，狠狠的一推，她仰後一個倒栽蔥硬是滾下橋，眼睛一睜，原來是南柯一夢！渾身濕透了汗，身上衣褲似水裡剛撈出來的，可以擰出水來。

「有救了，噯喲，妳已昏睡了三天！」 鄰居拍著胸口直念阿彌陀佛。。。。。。

「 妳看四個小壯丁，懷中還有一個，妳就是他們的雞籠，沒有了妳，這些小雞就要風吹雨淋了。

這一回，金釧全聽進去了，換了乾衣裳，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三大碗粥，神志更加清楚了。她張開雙臂，就像老母雞展開雙翅，把四個小雞緊緊地護著。

她 知道靠著自己雙手剪拖鞋糊口是不能讓孩子活下去的，公寓式的房子已被丈夫賣出，自己已交過四個月厝租給新業主。沉吟了半晌，乃是進前無路，退後無步。但 翅下的小雞給了她無比力量。一支草一點露，孩子風吹日曬有時大，會有辦法的。她想起奈河橋邊父母指點的 「株藝牙佬」 。

金釧記得這是父親當年發祥之地，父親是在菜市批賣乾貨食品的，像在茫茫大海中抓住了根水草，自己雖未曾去過這夢中的希望之土，祗是她心中想到「株藝牙佬」就特別踏實，特別溫暖。可能那是因為它曾是父親的第二故鄉吧。

六

金釧撫摸著和婆婆纏在腰間帶出來的二對傳家金鐲，幾乎沒有猶豫就決定了。

「安娘（閩語稱娘），對不起，不能順您老人家意傳家了，但這是唯一能令你金孫活命的機會。」

像從唐山出來一樣的謹慎，她把賣掉金鐲子所得僅有的活命錢縫在衣內袋。鄰居見她把傢俱等等能賣盡賣，不能賣的都分贈鄰居，大家驚奇又擔心地問：「你難道不回來？」

金釧在絕路下大有 「易水嘯嘯兮，壯士一去不回頭兮」的悲壯情懷。

「多蒙危難中各位相助，金釧此去要有生路，一定回來報答您們。」她苦笑著拜謝各鄰居。

鄰居們都含著一眶淚，心疼著她們母子的前路未知數,暗駡著那個良心被狗吃的畜牲。

自從奈河橋上轉悠了一回，她再也不流一滴淚。帶著用床巾包了的二大包自己和孩子的換洗衣服。把分別為八歲、七歲、五歲、三歲的兒子坐穩後，在鄰居的牽扶幫忙下，爬上往株藝牙佬的回頭貨車。

坐上這輛載著她母子活命的希望，一路顛跛向前……

兩天後的中午，車在一個大菜市場停了下來，這是車主的目的地。這個時間，正是歇市的時候，在司機的幫忙下，她把一路鋪在貨車廂內的草席鋪在菜市一塊賣肉的砧上，孩子太疲乏了，自下車後，眼皮子似乎都沒睜過，軟綿綿的躺在肉砧上昏睡著。

菜市的華人傳開了，有一個小腳的唐山婆（華婦）拖著一群幼兒流浪到此地！菜市中的十二金釵（日據時「山巴不洛」San Pablo十二個丈夫同日遇難的寡婦），都是天涯淪落人，她們在此同舟共濟，唇齒相依。一聽到消息，齊齊來看究竟。今日見金釧這般模樣，自然是老鄉見老鄉，淚眼閃閃光。

從此她落籍在 這曾經是父親的第二故鄉。在十二金釵的幫忙下，擺路邊攤賣菜。她漫著比常人艱辛的小小解放腳顛走著她的關山路……。

我長長的吁了口氣，終於明白，金釧阿嬤是在感念當年所承受的友愛，在報答！所以不肯退休。她把受人點滴恩惠當湧泉以報的優良品德身教傳承給了兒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