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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故事的人-陶漁村
2016/12/19 22:21:13瀏覽371|回應0|推薦9

我的家原本是個杳無人煙的小村莊,年輕人全出去了,村裡只剩下一些靠海維生阿伯,還有坐在海口打毛線的老婆婆,每天盼望著年老的先生載著一艘滿滿漁獲的船回來,但總是個遙遠的願望。海邊那家咖啡廳平時一點生氣也沒有,阿盈因為想家,想著他老母才回來開的,沒想到生意每況愈下,這裡的人生活那麼辛苦,哪有閒錢、閒時間喝咖啡啊。

破舊的堤防滿目瘡痍,沙灘上的小碎浪後繼無力,連大海也懶得沖擊我們。這個村簡直就像戰國時代被曹操攻破的城,斷垣殘壁。整個廣場安靜得不得了,如果偶而冒出一個人影,那肯定是外地來的稀客,而且在領教我們這亡國景象後不會再來第二次。

至於我呢,我愛我的家,所以不論他多們難看我還是選擇留在這裡。當然我也想過要復甦這裡,帶來一些新氣象,可是只有我跟阿盈兩個人真的無能為力,而且阿盈一點也不積極。他只要守著他那間咖啡都要放到過期的咖啡店、抱著他那把舊掃把,天天把咖啡廳打掃得一塵不染等里長阿伯來給他捧場(有時候他孫女也會來),然後在下午四點打烊我們一起去看海,蹲在沙灘上抽煙,然後說著有一天要在咖啡廳裡請交響樂隊來演奏的夢話。

算了吧,這是個無可藥救的村子,被世人遺忘的角落。

 

直到有一天,佳佳小姐來到這個小漁村。她的出現改變了我,不,改變了我們整個漁村。

她來的那一天,我清清楚楚記得一輛計程車開到了廣場,她下車,帶了一只小皮箱,直直走進海邊那間破舊的小旅社。當時我還在想是不是我線上遊戲打太多,把夢當成真實的了。怎麼可能會有這麼漂亮的年輕女人來到陶漁村?

幾分鐘後我又看到她往咖啡廳去了。一個心事重重的美女獨自坐在咖啡廳的角落,眼神落寞地望著窗外地大海,那畫面真是令人為之動容。我貪圖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故事,我想知道在她身上發生的故事,是什麼讓一位女子如此憔悴呢。

一開始佳佳小姐鮮少說話,只是天天坐在咖啡廳裡望著大海。原以為她只是待幾日就走,像個精靈(要說女鬼就太不像話了)一樣飄過我們這個小漁村,帶來希望,又帶走希望。可是阿盈說她向他打聽這裡的工作。後來阿盈教她煮咖啡,經過活潑又愛搞笑阿盈調教之後,我發現佳佳小姐漸漸越來越開朗,咖啡廳裡開始出現佳佳的笑聲,我也開始試著跟佳佳講話。其實佳佳是個好女孩,只是好像以前受得傷太多,讓她變得對人有距離感。不過到底她有什麼樣的故事,身為朋友的我,還是無法窺探她的心事。有時候我看到阿盈故意逗佳佳開心,我會很吃味。不過我知道阿盈對她沒意思。

 

佳佳小姐來了幾個月,小村子還是像往常一樣冷冷清清,但是多了佳佳的笑聲。有一天我們打掃完咖啡廳,幫老伯伯們收網,固定好漁船以後,趁著還有一點夕陽的餘暉,從冰箱裡拿了一籃海尼根,三人一起躺在沙灘上享受這寂靜的大海。我問佳佳:「佳,你不覺得這村子裡只剩下我們三個是活的嗎?」

佳佳:「嗯...是有那麼一點冷清啦,可是也蠻愜意的呀。」

阿盈:「對!我們三個在一起很快樂就好,哪怕是面對這一個爛到無可藥救的破漁村。」阿盈已經醉了,真是沒用。

「破漁村!哪天我要教你欣欣向榮!」阿盈趁著酒意大喊。

「妳不要看他那副消極的樣子喔,其實讓整個村子呈現一片生氣勃勃,人來人往的景象是阿盈最大的心願。」我對佳佳說。「阿盈從小在這個村子裡長大,他真的很愛這裡,整顆心都繫在這塊土地上呢。」

「可是我們就是無能為力阿...」我也很失望。

佳佳:「我也很希望這裡能變得更好。這裡的人都很好。你跟阿盈都是好人。」

我突然靈機一動:「佳佳小姐,我們來努力吧!從今天開始,我們來慢慢地改變這裡!」我倏地站起,大聲地說:「佳佳小姐,請你當家迎咖啡廳的老闆娘!阿盈就拜託妳了!」說完向她一鞠躬。佳佳好像也被我的舉動嚇了一跳。

「家迎?」

「像家一樣歡迎你。」

我承認我當時是喝醉了,不過我也是認真的。

 

隔天早上一陣搔癢使我清醒,一隻小螃蟹在我手臂上爬,似乎對這新奇的地方慢慢探索著不知未來,我輕輕地將它擺到一旁,咚咚咚地小螃蟹就橫過這片沙灘尋找夥伴去了。我坐起來,看見旁邊阿盈還呼呼大睡,原來昨晚我們喝醉睡在沙灘上了。

「欸,醒了喔?你不是說今天要有新氣象嗎?怎麼做啊?」是佳佳的聲音。

「新氣象?」我愣了愣,才想起昨晚的事。

我們趁著阿盈還沒醒,打掃了一下咖啡廳,將每一扇窗開啟,讓海的味道瀰漫、陽光灑滿整間咖啡廳。海的味道和著曼特寧香味,徐徐海風吹拂著每個喝咖啡的人的臉,將一天的辛勞拂去,浪花聲猶如天然的交響樂,遠方海豚與飛鳥唱著,有海香味的咖啡一定很特別的。

然後我去找了一塊木板,上面寫下「Welcome Home Cafè - 像家一樣歡迎你」,當作招牌。現在陽光正朝著這間咖啡廳,整間屋子呈現一片金黃,總算有點生氣了。

 

這死氣沉沉的村子,從我們的咖啡廳開始,漸漸有了改變。雖然我們的客人只有少數會喝咖啡的阿伯阿桑,我跟阿盈、佳佳也想給他們賓至如歸的感覺,把他們當自己的的阿公阿嬤,像家一樣歡迎他們。

儘管沒有人潮,小漁村如故,但是歡樂的氣氛逐漸渲染了整個村子。我發覺這樣自給自足,沒有觀光客,沒有政府來管理,被外界遺忘的我們並不悲哀,我們很能自high呢!

「歡迎光臨!」

「阿伯午安!」

「粉頭阿嬤!今天要來喝花茶哦?」我看著佳佳臉上擺著親切的笑容迎向客人。她笑起來真好看。

「抹噯,偶要喝咖灰。」可愛的粉頭阿嬤操著濃濃的台灣國語。說時遲那時快,阿盈一手「空中飛杯」,杯子輕巧地落在阿嬤桌上,一滴也沒有灑落。

「欸,帥哥,讚哦!」全咖啡廳裡都響起了掌聲。

這就是我們的自high方式。看到阿盈跟佳佳認真快樂的模樣,我也很開心,而我,仍然天天望著大海,寫下這一切。我默默在心裡決定,因為佳佳現在很快樂,我捨不得告訴她我愛上她,以免影響了現在三個人的幸福。

就這樣,歡樂的日子一天天過下去,直到夏天。

 

那年夏天村子裡來了一個大約四十歲左右的男子,穿著正式的西裝外套,一副紳士模樣。那男子一點笑容也沒有,臉上盡是掛著愁雲的慘霧,使我不禁想起佳佳來的時候,也是如此心事重重。

他來的時候,我和阿盈正在規劃如何讓陶漁村看起來更活潑,我們除了在廣場擺上露天咖啡座,還在咖啡廳附近海邊鋪上石道給阿公阿嬤們散步,並在每個街口都做一個板子,上面寫了鯊魚路、虱目魚路、吳郭魚大街、蛤仔路、土鰻街、里長伯巷、粉頭阿嬤巷、水稻阿公路、螃蟹街、龍蝦路等等。咖啡廳前面就叫家迎路。對了,最近阿盈還打算在咖啡廳裡加裝卡拉ok

這個新來的男子,總是一早便到咖啡廳報到,一坐就是一整天。他總是點一杯拿鐵,坐在靠海的窗邊,桌上擺著一疊紙,他時而哼唱,時而在紙上狂亂走筆;或凝視大海,或疾疾徐徐朝紙上東塗西改。他凝視大海的模樣,好似大海才是他的歸宿,而寧靜的小村,是遠離塵囂的沉澱之地。

有時候店裡來了許多阿公阿嬤,大家很開心地同樂、歡唱,我們這位陌生的大哥總默默地坐在他的位子上,看著大家(阿盈跟我說他偶爾還會偷笑),卻從不參與,彷彿他並不在那裡。

在我看來,他和佳佳小姐有一個共通點,他們都是「有故事的人」。是不是在城市裡住久了的人都像他們一樣,心事重重,陰鬱寡言而難已接近?我不知道這破爛小村到底有什麼好,這裡只不過是我的家,最舒服的地方,可是佳佳和他都喜歡這裡。

 

對於這種人,阿盈真的好有辦法,我真佩服他。我為什麼這麼說,因為有一次打烊以後,他一直哼著一首曲子,我說:「欸,你怎麼會唱這個?」「新來的大哥教我的阿,這是他寫的喔。」阿盈一面把咖啡盤擦乾,一面回我話。

「你跟他熟喔?」我說。

「還好啦!欸,我跟你說喔,人家曾經是交響樂大師,超利害的耶!」我這才想起來阿盈也很喜歡音樂,不過一直沒機會學。

「我都叫他阿午大哥,其實他人還蠻好的。」阿盈說。「你知道,我有時候會自己亂哼亂唱啊,如果店裡沒客人的時候,他還會教我怎麼唱才對勒!像這個,『so mi miso mi mido si do re do…』。」

看來他們處得不錯。

「不過他為什麼會來這裡呢?」這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我對別人的事總是好奇,也許這就是身為作家的通病吧!

「哎,沒差啦!他有什麼故事不重要,重點是他現在是陶漁村的一份子哦。」阿盈說阿午大哥還有教里長伯怎麼把「望春風」唱得更好聽。

 

五月初的那個下午,店裡只有我和阿盈、佳佳,還有阿午大哥四個人。午後的陽光暖暖地從窗戶透近來,海風徐徐,浪花聲和歐鳥的叫聲,和著阿盈哼哼唱唱的呢喃聲,好似一幅和諧的交響畫面。

「這時候應該來一首貝多芬。」我說。我也只知道貝多芬。

「不!陽光、海水、海鷗、安靜的午後。這應該是Venezie Gondola di Mendelsohn. 孟德爾頌的威尼斯船歌。」阿午大哥先是望著大海,一邊思考,一邊不急不徐地說了這些話。

我被他的眼神給震懾住了。他認真的眼神就像一個作家沉浸在自己的作品裡,那樣地專注。

「噯!真可惜我們買不起音響哪。」佳佳。

「真希望哪天可以在我的咖啡廳裡撥放交響樂。大海呼嘯的聲音,很適合氣勢滂沱的交響樂。喇叭、鼓聲、長笛。」阿盈將手中的盤子放下,一面幻想著那畫面,一面用手在空中比劃,嘴裡還不斷念著:「一杯拿鐵適合鋼琴,一杯熱熱的Cappuccino適合熱情又柔和的中提琴,吉他配咖啡歐雷,清脆的笛聲是ice-coffee,濃濃的espresso嘛,薩克斯風 。」

「海景加海風、夕陽、咖啡和音樂,好像很棒耶。」佳佳也附和著說。

「是很棒啊,要是真做得到,有人來欣賞,應該可以把陶漁村變得生氣盎然吧!」

這時阿午大哥突然站起來,什麼話也沒說就往海邊那間小旅社走去。阿午大哥剛走,里長伯便帶著他孫女小柴進來了。

「里長伯,你好久沒來了耶!好想你喔!歡迎歡迎。」佳佳一向把里長伯當爸爸一樣看待。

里長伯和平常一樣,一件汗衫、短褲、菜市場買的藍白色拖鞋。里長伯總是一貫的笑容,把我們當自己孩子那樣疼。對我們來說,里長伯一直都保持著年輕時的活力,早上到漁市探視賣魚的阿嬤們,關心漁獲量和每日的魚價,下午一定到處拜訪各戶鄉親,聯繫一下感情,幫行動不便的老阿伯、阿婆辦事。小柴小的時候,里長伯還得身兼母職地照顧小柴,弄飯給她吃,替她換尿布、洗澡。因為小柴的爸媽走得早,做阿公的里長伯必須肩負起照顧小柴的責任。

從里長伯的臉上絲毫看不出歲月的痕跡,除了多幾條皺紋。我想是因為他有一顆年輕的心吧!現在小柴長大了,換成她照顧里長伯,他們祖孫兩多年來相依為命,感情也不只普通的好呢,有時我很羨慕他們。想起以往的事,令我想到後來阿午哥給我聽過的一首曲子:孟德爾頌的無言歌30Andante espressivo

小柴和我們年紀差不多,是個有點害羞的小女生,我和阿盈一直都把她當親妹妹看待。不過我懷疑阿盈最近好像對她產生了一點不一樣的感情,例如,小柴一來,他會馬上貼過去:「小柴,我最近新調出一種很好喝的咖啡喔,你要不要試喝看看?」然後他的雙手會一直不斷在他那條圍裙上摩擦,等他回到吧台,他的臉一定是紅的。

 

阿盈和小柴聊著咖啡廳的佈置,佳佳幫里長伯上了一杯茶。這時阿午大哥回來了,他手裡拿著一把薩克斯風,匆匆向里長伯點個頭後,在他桌子上抓起一張稿紙便吹了起來。

這獨奏極其好聽!真沒想到海浪聲配著這薩克斯風,竟然那麼美妙。我和阿盈兩人就像兩只音符融化在曼妙的曲音中,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了。

曲畢,大家鼓掌。阿盈帶著崇拜的眼神說:「哇!欸欸,大哥,你真的很厲害耶!」阿午大哥笑了笑,興致一來,接著吹了一首望春風。

聽到望春風,里長伯也跟著哼了起來。吹了一遍以後,阿午大哥叫阿盈拿起裝著一半咖啡豆的罐子,要佳佳適時敲想咖啡碟。後來我和小柴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我拍桌子,吹口哨,小柴敲杯子。

海浪撲打礁石,夕陽漸沉,遠處漁船進港的吆喝聲,薩克斯風低沉的呢喃,和著里長伯中氣十足的歌聲,兩個女孩跟著音樂敲響杯盤的節奏聲,還有咖啡豆也來湊熱鬧,頓時呈現一曲和諧悅耳之音,就好像是一場與眾不同的交響音樂會。

那時,在我腦海裡,彷彿看見兒時爸爸在海上捕魚,媽媽和我上漁市賣魚的情景。小時後我看到蝦子總覺得很好玩,也常去沙灘上抓螃蟹、堆沙堡,那時是最快樂的。最後,是我和阿盈、佳佳在海邊狂飲海尼根、追逐嬉戲的景象,那天,大家都很快樂。

之後我們幾個常在一起「玩音樂」,既然買不起樂器,我們就利用手邊工具來演奏。除了薩克斯風以外,里長伯也從家裡找了一把老口琴來。經過那場音樂邂逅,我和阿午大哥也越來越熟了。有時候我們在咖啡廳裡表演,彈奏的都是阿午大哥寫的音樂,他常用阿公阿嬤都聽過的老歌作改編,改成可以用現有樂器和合音,用咖啡豆和自然的浪聲來表達,如此老曲調也有了不一樣的意境。

 

有一天,阿午大哥問我們想不想練真正的樂器。

「樂器?可是我們沒有錢買樂器呀!」

「嗯,樂器?阿是企叨位找樂器?阿祙彈啊噯樂器衝瞎?」

「想當然想,可是我們沒錢,沒人才也沒人會來聽我們表演吧!這樣只是枉然。」阿盈還是那句話,如果有錢,他要請真正的交響樂團來咖啡廳演奏,但問題是我們沒錢,所以大家都沒把這當一回事。

過沒幾天,城裡來了一輛卡車,車上載滿各種樂器,大提琴、小提琴、大鼓、吉他、長笛、三角鐵等等。這肯定是阿午哥叫人送來的,我們誰也沒想到他把這件事看得那麼認真。

大夥兒都沒看過這麼多上等樂器,全村有空的人跑來看了。阿午哥趁著大家都在,他向大家宣布:「陶漁村交響樂團正式招生,想參加的人明天下午四點到家迎咖啡廳來,大家都可以來,不會樂器也沒關係。」這話說完,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討論了起來。「交響樂團耶!恁霸聽過交響樂?」「沒捏!蓋呵剩欸款。」「沒咱明ㄚ仔來看嘜幾勒。」「賀啊。」「啊這啥?」「ㄚ災。」「陶家第一團啦!」(陶家是我們對陶漁村的暱稱)

隔日,咖啡廳擠滿了人,大多是沒有去工作的婆婆媽媽們,他們沒有一個人會任何樂器。然而阿午哥並沒有嫌棄任何人。他說:「每個人拿一樣樂器,這個樂器所帶出的音樂是一個故事,那就是你們的故事。各位阿桑阿嬤們在這裡生活了這麼久,相信都有很豐富的生命故事,只要想著自己的故事,把它彈出來就好了,這樣彈出來,一定是很感人的。」

這是阿午哥選擇在這裡組交響樂的原因。他覺得我們這漁村淳樸的生活,有一種味道跟城市裡的故事不太一樣,讓他有不同以往的靈感,創作出屬於漁村、有海味的交響曲。他還告訴我,當他看到阿伯、阿嬤在忙碌了一天以後,和阿盈、佳佳在咖啡廳裡又唱又跳的情景,他每每覺得很感動,並把那情景譜成了曲。

後來我問阿午哥怎麼會有這構想,他說:「我希望有一天可以發表這些曲子,我更希望是藉著大家的手彈奏,共同來完成這些作品,呈現每一個漁村人物的故事。因為我覺得這裡每個人都很可愛,所以每個人都很重要。」

 

人數和樂器都決定好了以後,阿午哥便一一指導團員怎麼使用樂器。

「七個音節都熟悉了以後,就把心裡的調子給彈出來,隨意些,不用刻意,想按哪個音就按哪個音。」

粉頭阿嬤拿了三角鐵,她說,因為她喜歡鏘鏘鏘,很熱鬧的聲音。我們都知道,阿嬤最喜歡唱「速季紅」(四季紅),如果在演奏這曲子時給她跟著節奏搭配鏗鏘清脆的三角鐵,她應該就玩得很快樂。

小柴選了小提琴;佳佳挑了低音提琴;阿盈堅持要拿咖啡罐當沙鈴,因為:「如果有一天我們交響樂真的在咖啡店裡演奏,我得一邊搖沙鈴一邊煮咖啡,那多方便哪!」交響樂一事,阿盈最高興了。里長伯一樣拿著他的「古董」老口琴;水稻阿公操鼓,住在里長伯家隔壁的高婆婆選了長笛。阿午哥問我要不要接他的薩克斯風,因為他得當指揮,我推辭不掉,也就接了。

我蠻喜歡薩克斯風那低沉又柔和的樂聲,好似一個人在回憶,那種寂寥的心,挺浪漫的。我常常一個人在海邊吹它,當薩克斯風與海結合以後,變成了屬於我自己的味道。阿午哥說,一種樂器代表一種人,好像也對。我想也會有一種交響樂它代表著我們陶漁村。

我希望佳佳和我一樣也喜歡薩克斯風與海浪聲結合的感覺。有一天,我會吹出一首代表我們的歌曲,用音樂代替語言,向她告白。

 

在交響曲之中,除了結合各種樂器所產生和諧的曲調之外,各個樂器又都有獨奏的機會,那表示,每一個樂器的故事,它的角色在團體中都很重要,是由這些要素構成一首曼妙的曲子的。好比我們村子裡每個人的生活點滴都是陶漁村故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阿午大哥說,沒有里長伯,就沒有今天還存在的陶漁村(會分裂遭遷村滅亡?呃,我不敢想。),也不會有小柴,就沒有阿盈。要是沒有阿盈,就不會有咖啡廳,沒有咖啡廳,他也不會出現,甚至不會發現認識我們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我在想,如果沒有咖啡廳,佳佳也許不會留下來,我也不會認識她,不會想改變咖啡廳,不會遇到阿午哥,大家更不會在每天下午四點聚在一起愉快地練習音樂。現在咖啡廳把大家聯繫在一起,在這幸福的背後,又有什麼樣的故事呢?

我知道阿盈喜歡咖啡豆在手中搖晃,豆子彼此碰撞的聲音,彷彿海邊的細沙,當腳踏在沙子上那種柔軟細膩的感覺,猶如自己塵埃般的影子,點綴在孤獨的小漁村中,與每個村民的相遇,經過一段時間的烘培、擺置,直到被放入咖啡機裡,磨合成一杯濃郁香醇的咖啡。

那小柴呢?她是不是那匙調和原味的砂糖我不知道。我一直覺得小提琴的琴音很單調,它必須配合其他的樂器才能凸顯小提琴音色的美,就像沒有人會直接吃一口砂糖。小柴就像一把小提琴,她年輕、可愛,卻顯得孤獨,似乎缺少了甚麼。自從她到外地念書回來以後,平時就少說話的她就變得更不愛說話了。不管我們怎麼想辦法溫暖她,讓她感受家鄉的溫情,小柴始終是不太說話,直到接觸了音樂,那把小提琴就好像代替了她的嘴,替她說出了心裡話。

佳佳想離開世界,所以來到躺在世界角落裡的小漁村;阿午哥因為不滿城市裡勾心鬥角的商業音樂,所以拋棄一切來到這裡找尋音樂真正的意義;里長伯愛吹口琴,是因為小柴的阿嬤喜歡聽他吹口琴,聽說每次里長伯想起小柴阿嬤,就會吹口琴。

每個人都可以經由音樂來說出自己的故事,我也希望佳佳也能透過那把低音提琴多說一點自己的故事,神秘的佳佳小姐究竟來自何方呢?在我們看不見的世界裡,正在發生什麼,或發生過什麼,是我們無法知道,參與不到的。愛上一個人,就會想奮不顧身參與她所有的世界。

 

經過長時間的努力,有一天,阿午哥問大家想不想正式表演。於是八月的第一個星期日,我們在廣場上搭了一個正式的舞台。村子裡的人都來聽我們演奏了,那天表演非常成功。

過了幾天,阿盈說他收到了一封掛號信。

阿盈拿給我和佳佳看。那是寄到家迎咖啡廳的一封正式文件,信封上印有XX文教事業的字樣。我們趕緊撕開封條,裡面有一張邀請函、一封信和一張合約。信上寫著:

致各位陶漁村交響樂團演奏家 親啓:

敝人於今年八月曾至陶漁村家迎咖啡廳,很榮幸能參與貴村的文化盛事。聽過各位大師們的演奏以後,非常欣賞,作為一個文化推廣者,我相信貴村絕對是有潛力的。今年的文化節,擬於貴村舉辦,並由文化局補助全村80%之文化建設經費。在此,敝人極力邀請各位交響樂團成員,以及貴村全體村民,來參與此文化盛事,一同為發揚台灣鄉村文化來努力。本人也將提供長期培育基金,固定補助陶漁村駐廳交響樂團演奏經費,隨信附上合約書以表本人心意。

祝 合作愉快

僅此

XX文教事業有限公司 陳經理 敬上

 

「怎麼辦?大家會同意嗎?」佳佳懷疑這是不是惡作劇信件。

「貼企吼里長伯看阿,沒咩安怎。」我說。

「這應該不是夢吧!欸,打我一下。」我看最高興的就是阿盈了,這可是他的夢想啊!

「夢想成真了耶!陶漁村要復活了!我的咖啡廳真的要高堂滿座和充滿交響樂之聲了,哇嗚,太浪漫了!再過幾年,讓我想想,該怎麼請小柴當咖啡廳老闆娘。」

「什麼!」小柴這時竟然在門口,阿盈頓時滿臉通紅。

「沒沒什麼。」

「你這個俗辣!」我撞了一下阿盈,小聲地講。阿盈很笨耶,他可以趁機告白啊。

不過,我突然想起來,那天在咖啡廳廣場有一個我從沒看過的人在跟阿午哥說話。

「該不會是他吧!」我突然大聲說,大家也嚇了一跳。

「誰?你說什麼?」佳佳說。

於是我告訴他們當天阿午哥跟一個陌生人好像在談生意的事。

「所以說,這個陳經理應該是阿午大哥的朋友囉?」

「現在什麼都不太清楚,先把信拿去給里長伯看,然後等下午找大家來商量商量吧。」

 

大家討論了半天,有些人覺得,他們又不專業,這樣辦文化節一定會很丟臉,可是大家都想看陶漁村改變,想看看它光榮的樣子,老一輩的人都想多一些年輕人來。里長伯就說:「呷這老啊,沒咧驚見笑啦!」粉頭阿嬤也回應:「嘿啦!沒驚啦!歐巴桑嘛噯向前衝。」於是大家決定試試看。不過大家還是有點懷疑那封信的真實性。

討論通過後,大家才看見阿午哥進來,他一邊拍手像大家祝賀,一邊走向吧台,身邊還跟了一個人,就是那天我看到的陌生人。

「恭喜各位,我們終於成功了。從明天開始,各位就是陶漁村交響樂團的團圓了!」然後阿午哥向大家介紹他旁邊那個人。

「這位是我的好朋友,XX文化事業陳經理,他是鼓勵我學音樂的贊助者兼好友,我向各位保證,他人很好,不會虧待我們的。」

這人穿著正式,西裝加領帶,梳著油頭,皮鞋發亮,走過他身邊還會聞到一股濃濃的古龍水味道。陳經理大約五十出頭,抬頭紋清晰可見。他一蹬腳,右手往下打了個響聲,開口說:「好!那麼大家都看過邀請函了。我們就開們見山的說了,這次我們文化局長可是對各位表演非常有興趣,能把漁村生活與西式咖啡、海產和交響樂配合在一起,真是個十分特別的想法,在台灣也只有阿午能夠作得出來呢!上次,咳咳,要不是衝著他的面子來,我也不會知道各位的實力這麼棒呢!」他笑一笑,在一次蹬腳,繼續說:「若不是遇到阿午,大家都不會也今天的結果,而要不是因為你們,阿午也不會有今天的成就,作出這些曲子,我在這裡替他說聲謝謝,承蒙各位照顧了。」然後來了個深深的日本式鞠躬。(說老實話,我不是很喜歡這個人。)

他這時又一拍手,說道:「好!那麼大家對合約內容沒有意見的話,就請一位代表在這紙上簽名,就請里長好了。里長伯ㄚ,來。」里長伯就上去代大家簽了名。「那麼以後請大家多多指教囉!」

 

從那天起,為了九月的文化節,大家更努力練習了。到時候肯定會來了一堆觀光客,陶漁村漸漸也要打開了知名度。

 

這幾天,城裡來了許多工人,建築師和設計師,大家都為了文化節努力提升陶漁村的形象,在廣場,往城中心入口的地方也掛起了紅色的布條和大型看板,上面寫著:

20XX年,陶漁村交響文化節 - 看海、聽樂、喫咖啡

但是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自從陳經理出現以後,佳佳就變得不太笑,而且仔細想想,簽約那天里長伯在簽時,陳經理的眼神好像一直望向佳佳。佳佳什麼都不說,她越來越像那把低音提琴,陰沉。

 

九月終於到了。

秋雨綿綿,窗外浪聲高嘯,咖啡廳裡打著燈,大家正加緊練習,明天文化節就要來了,陶漁村最終要邁向新的世紀,是好的開始。

我沒有去練習,我覺得過了今天,事情好像就會變得不一樣。很悶,我一個人在海邊喝著古老的「金牌啤酒」,台灣的。也許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我應該要為明天感到高興,可是那份喜悅怎麼好像不屬於我?

當大家都離開以後,我拾起海灘上的空罐,往咖啡廳走去。佳佳還在店裡,一個人悶著在練習,那把提琴發出沉重的樂音,感覺起來有股滄桑與悲悽。

「明天就又上台了,也不來練習,搞什麼啊!幹嘛一個人在外面喝酒!」佳佳口氣真不好。我也忍不住了,我說:「那你這又是在幹什麼!心情不好就抱著你的提琴哭出來啊!你到底有什麼心事?這幾天見到我們總是那副苦臉!」

「沒事。」佳佳低著頭繼續拉她的提琴。

我受不了,直接提出了我一直藏在心裡不敢問的問題:「妳是不是早就認識陳經理?他跟妳是什麼關係?為什麼

琴音停住了。佳佳衝我喊道:「他是我爸爸好不好!」

「喔。」我被嚇了一跳。

佳佳又重複一遍:「他是我爸爸,OK?不要再問了!」然後她就拿著大提琴出去了,留下一臉疑問的我。

 

這天終於來了,村子裡擠滿了人,我從沒看過陶漁村有這番景象。指標、紅綠燈、招牌看板、乾淨又新的大馬路,還有之前我和阿盈搞出來的可愛路名牌子,陶漁村經過整頓過後變得好有特色。

靠近咖啡廳的海邊,現在也弄出了一個小甲板,許多遊客坐著遊艇從這上岸,然後到咖啡廳裡來,他們都聽說這裡的咖啡是最特別的。

阿盈在店裡忙得不可開交。這幾天綿綿秋雨不斷,大夥兒決定在咖啡廳裡舉行文化節開幕儀式,開幕的重頭戲當然是我們,陶漁村交響樂團。

「大家準備好就要開始演奏囉!請各位不要緊張。」

粉頭阿嬤這時舉手說:「帥哥指揮,小姐還沒來。」大家紛紛轉頭,看是誰沒到。

「誰!有誰還沒到?」

「拉低音提琴的妹妹沒看見。」發生這事,大家都很急。

「係花生瞎密代誌啊,馬上就要開始了說,袂安怎?」大家交頭接耳說著。

我對阿午哥說:「午哥,你先穩住大家的心情,找個人代替我和佳佳的位置,不然找小柴先頂好了。我出去找佳佳,應該不會有事的。」阿盈也神色凝重地看著我,我向他點個頭要他放心,就出去了。

我到沙灘上喊著佳佳的名字。平常我、佳佳、阿盈三個人總是在這裡聊天、看星星、聽海聲,喝醉了睡,以沙灘為床,浪聲為搖籃曲。這露天的床鋪,如今成了遊客戲水的天堂,遊艇靠岸的小碼頭。佳佳沒有在這裡。

我到旅社去,她的房間空無一人,床鋪折的很整齊,櫃子裡也沒有行李,整間房只除了桌上那一張紙以外,什麼也沒有。佳佳已經走了。

我拾起桌上的信,是佳佳寫的:

給浪子(因為你總說你是海浪的兒子):

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請原諒我如此的消失,我不是故意要讓大家擔心,但是我害怕如果在咖啡廳裡出現,肯定是逃不開,就得跟陳經理回去,我不想回去,我不想!他是個君,是個恐怖的人,我不想再跟他在一起。這樣的結果不是我所想要的。

我之所以會離開家,離開城市,便是為了遠離他,遠離那些惡人,城市是個邪惡的地方,那裡有太多混亂的事了。我真不願看到陶漁村也變成那個樣子。這段時間我能遇見你們,和大家一起玩樂,是我這一生最快樂的的時光了,真感謝老天爺讓我認識你,認識阿盈、阿午哥、里長伯、小柴和其他可愛的阿公阿嬤們,你們是我永遠的朋友。

過去我一直和我爸生活,受盡痛苦和委屈,他打我但我不能反擊,他安排我為他工作,我不能不贊成,我從來不知道有朋友是什麼滋味,直到我奮力逃開,來到陶漁村的那刻。很遺憾也很抱歉,現在必須這樣說再見。答應我不要讓他來改變陶漁村,阿公阿嬤不應該是被囚禁在咖啡廳裡替客人演奏賣命的魁儡,雖然大家演奏都很好聽。

我先走了,下午四點在小碼頭的船,不要讓我看見陶漁村夕陽的餘暉,再見。

佳佳筆

 

她走了。她真的走了。原本想今天趁著夕陽映照海面的美,吹一首薩克斯獨奏,要她永遠留在陶漁村,現在也用不著為這件事情緊張了。

我沒有心情去咖啡廳,也不忍心將佳佳已經離開的消息在演奏時告訴大家,誰會比我更擔心佳佳?阿午哥已經達到了他要的成功;阿盈和小柴即將修成正果;里長伯最近也在考慮跟粉頭阿嬤共享晚年,每個人都有他歸屬的地方。

我走過海邊,踩著陽光照耀而閃閃發光的貝殼和細砂,繞過已明亮許多又富有現代藝術感的巷弄,看著老伯伯騎著水上摩托車奔馳在小港灣,後面拖著一網的蚵仔,那滿足的神情令人感動。

我走過咖啡廳,咖啡廳的四周比起以前,又多了些造景,裡面的採光也高級了起來。看著我和佳佳一起做的招牌:Welcome Home Cafè - 像家一樣歡迎你。還來不及和她說的那句話,在我腦海中不斷吶喊著。她離開了。

午後,下了場不尋常的雷雨,咖啡廳裡滿滿的客人。第一首陶漁村交響樂響起,那是一首孟德爾頌義大利華麗A大調交響曲,鏗鏘有力,我看到大家很認真地演奏著,真的很感動,我們真的成功了。里長伯吹著口琴,心裡想著小柴阿嬤;阿午哥神情喜悅,好似尋找到了屬於他的使命感;阿盈和小柴時時相望。從破爛漁村到繁榮進步的浪漫海都,我由衷替大家高興。

第二首曲子再度響起,孟德爾頌協奏曲第六十四號協奏曲,緩緩道出小村的故事。緊接著里長伯的主題曲,望春風獨奏,還有粉頭阿嬤的四季紅。咖啡廳裡掌聲如雷。

我想去淋雨,去追浪花,追著令人感動的一幕幕漁村風景。雨很大,我看到快樂,看到自己的小村莊欣欣向榮,想到交響樂團,串起每個人的故事。我啃著手裡的雞腿,那是小時候吃不到的,如今,小村莊隨便一家麥當勞就買得到。阿盈忙得很開心,他實現了他的願望,現在過得很幸福。

 

佳佳,一切都很美好,可是卻少了妳的笑容。我們盼望的成功,終於來了,卻遺憾,不能與妳分享喜悅。

大雨還在下,我奔向海邊,將全身淋個濕透。有首歌在我心裡萌生。

「當下過雨後那寂靜的空虛

世界再怎麼改變,沒有妳也是枉然

花開了

世界美了

我們成功了

妳也離開了

。」

咖啡廳裡傳出悅耳的交響樂,我看著我們所努力的一切,只能一個人在岸邊微笑著,等待第二個妳出現。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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