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問我，這趟去日本，吃了什麼最難忘的？沒多做考慮：「高野山的素齋。」

如果再回去，最想吃的是什麼？我想一下，出口的答案，連自己也感到意外。因為，論好吃排名，精緻排名，奇特排名．．．．志津香的釜飯都排不上前三名；但一種平凡的況味，讓我想再回去奈良，再吃一次志津香釜飯。

其實，我對奈良的感覺也是如此；奈良並不是最美麗的城市，要說她最有文化內涵，也可能有爭議；她更不是最繁華多元的城市。但是，有機會的話，我會想在奈良住上一陣子。

生活。

有一天，我悟出喜歡志津香釜飯和奈良吸引我的共同原因。簡單平凡的生活。

我又想起日文裡的一個概念：秋日和。其實指的是和暖的秋天晴日，身心自在的境界。小津安二郎花費很多膠卷，所要描繪的一種情緒，或者台灣人很喜歡秀的日文單字：幸せ（shiawase）。恰巧，我們在奈良的第二天，就是這樣的晴日。相較於前一天冷鋒過境的早上，風捲鹿城，時雨時晴；我們從低溫的高野山下來到平地，倒沒覺得氣溫低到要喊冷；然而，氛圍是冷涼，肅颯的，奈良人以圍巾毛線帽風衣以對，街上店家也多半閉戶簡出。所幸第二天早上，醒來就來個晴日當空，中午時，氣溫更回昇到我一路把夾克拿在手裡程度。

著名景點集中的前站，氣氛是熱鬧的，人潮帶來熱鬧，鹿追著人乞食，人隨著鹿擺姿勢照相，倒也有趣。不知道是否因為鹿不時會穿越馬路，奈良的車輛交通速度不高，這樣一來，就沒那麼大的壓迫感。這是個悠閒的城市。

到奈良之前，就在網上得知，志津香釜飯，往往大排長龍，一定要提排隊。剛好，我們旅館所在的奈良ＪＲ後站，也有一家志津香分店，我們到得早，所以走路去瞧瞧，順道逛逛奈良的街景。奈良的景點大都在ＪＲ前站方向，後站是尋常百姓的machi（町，市街的意思），尋常的小店門口，幾張矮桌擺的是秋冬的衣帽、帶土的蔬菜．．．。走著走著，在一座大supa-（超市）的對面，找到了志津香。出乎我們意料的，這家分店雖然高朋滿座，我們卻不需要等，就被請上座了，真是shiawase 啊！

我們方從山野下到城鎮，有點不習慣城裡的繁文縟節：問我們要不要把外套掛起來？拿了個盒子給我們放包包？我們一秒鐘的錯愕，可能讓年輕的服務生有點不解；不過送上來的兩杯熱茶很受用，捧在手裡溫暖冰冰的手指──我笑奈良人怕冷，還有攝氏12 度，路人都包得跟顆粽子一樣。

所謂釜飯，就用小鐵鍋炊煮的菜飯。從價錢、還有裝盤看來，應當是家常菜吧；像我點的秋栗珍菇雞肉飯，或是大嬸的鮭魚飯，都是一般時鮮蔬菜的食材。有趣的是，菜單上還有教人怎麼品嘗釜飯的步驟──好像有中文的喔！不過，我假仙地跟她說，不必了，謝謝。菜飯應是在鐵鍋裡燒煮的，所以才有鍋巴──步驟之一是把鍋底的鍋巴翻起來品嘗。

因為是現煮的飯，等候的時間，比一般的餐點稍長，不過是值得的！飯裝在鍋燒烏龍麵的可愛的小鐵鍋裡，就是一種令人期待的呈現，小鍋給人「限量」的錯覺；端上桌時，服務生囑咐，剛離火，在鍋蓋下燜個三四分鐘，會更好吃！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卻是很成功的噱頭，我們盯著鍋蓋數秒，飢餓的期待隨著手機上的計時app，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加深。

App上的數字終於歸零，翻開木製鍋蓋，啊～一縷輕煙飄出體鍋，一絲飯香幽幽傳來，我覺得自己快昏過去了──餓昏了。其實，一碗暖暖的味噌湯早已下肚了！一如日本各餐廳的米飯，粒粒分明，好吃到令人掉淚。不過，我有所質疑，怎麼連著菜餚一起煮的米飯，也能控制如此精準，鍋巴只是淺淺一層，香而不焦，栗子和珍菇都沒糊掉。我強烈懷疑，珍菇是趁著飯剛起鍋時拌進去的，所以還鮮脆。

釜飯是一種滿足身心的簡單料理，comfort food。只是，每個人的comfort food都不一樣：漢堡薯條是我的美國友人的comfort food，我但是想到，胃就一陣酸；我也無福消受印度人的comfort food；離開台灣太久了，台灣人的滷肉飯，對我也沒什麼安慰作用。反倒是這種清淡有味道的簡單料理，讓我有回家的感覺。如果有人要分析我的認同感，那就太傷感情了。這純粹是個人的好惡；有人喜歡金屬搖滾，我喜歡古典音樂。

純粹是個人的偏好：日本的日式料理不見得比台灣的日式料理有味道，最大的不同是，前者是知道界線的藝術，凡事謹慎地做得「剛剛好」，注重精神的滿足；台灣的日本料理，要的是ＣＰ值，追求的感官上的刺激。因此生魚片切得很大一塊，丼飯的料堆得跟富士山比高。我點的珍菇栗子釜飯，因為是「旬（季節）料理」，栗子應當是主角；但是，我的釜飯裡，並沒有超大突出的栗子，有如從由天而降鋼索上的Lady Gaga；相反的，栗子切成雞丁大小，跟其他食材在飽滿的飯粒中扮演多角多層次平衡。有人可能會覺得這樣的料理清淡了些，或是料不夠多；但是，我的認知裡，這是日本餐飲文化的「剛好藝術」，有點飢餓行銷的意味。好味道適可而止，還有餘韻；過了頭，反倒壞了印象。

奈良也是一座舒服的城市，幅員不大，車流並沒有大到令人頭皮發麻的地步，非常適合「散策」，或是安步當車。一座有幾處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古蹟的城市，自然有不少令人生厭的觀光客（我沒忘記，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但，幾條街之隔，奈良町就像是另一個世界。傳統的日本市區房舍，其實狹隘擁擠，談不上美麗；但是，家家戶戶整理得乾乾淨淨，也是一種平凡的舒適。就像大多數的你我一樣，也許不是模特兒級的俊男美女，把門面整理乾淨了，也沒人有資格說我們醜。一爿小店前也有幾盆綠意盎然的盆栽，偶然見到店主提著水桶，細心地澆水，或是認真刷洗門口的地面．．．──這是一種自我尊重吧。當我在印度，看到店家極為理所當然地把垃圾往自己的店門口扔時，我需要很用力才能抑制心裡湧昇的不屑。不過，我們不能用一件小事來評判如此複雜的印度社會。同樣的，表面整潔的日本，也絕非人間天堂。

想太遠了，我只是來參訪近千年的木造建築，東大寺，我只是來吃頓飯的。那鍋冒著煙的釜飯，暖了我那天中午的胃；一座盆地城市，滿足了兩位好奇的旅人文化知性的探索，和「與鹿相遇」的無厘頭樂趣。

有時，旅人不需要世界級的景點，逛街也不一定要在香榭里榭大道，每餐吃米其林餐廳也會膩。

生活，需要的是一種自在。一種散步不受車輛威脅的自在，不需擔心被搶的自在，一種隨興小吃不必煩惱食安的自在。

其實，台北也有種自在，台灣也是。這跟「台灣的小吃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之類的自豪是兩回事。但是，台灣是個適合生活的地方，至少，我是這樣回答英國朋友的問題的，他問，「台北市是各樣的城市？台灣有什麼特別的？值得去的理由？」